唐朝的统治是中国历史上最复杂多变的,它在安定与动乱的反复中走向灭亡。在唐朝有闻名遐迩的“贞观之治”,影响深远的“开元盛世”,中国唯一女皇。盛世没有延续,韦后乱政、甘露之变、安史之乱、黄巢起义这一系列的变故,最终使盛世帝国走向了覆灭。
唐宣宗的转变
在唐朝的二十位皇帝中,唐宣宗李忱无疑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个。
因为从小到大,他一直被视为“智障人士”。
在整个长安城,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认为。
从他出生的元和五年(810年)起,到他登基的会昌六年(公元846年),整整三十六年间,他几乎从未享受过真正的亲王待遇。
前面的三十年,他一直是皇族宗亲们取笑捉弄的对象;后来的几年,他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武宗暗杀的目标,总是频频遭遇“意外事故”,每次都是命悬一线;最后一次,他被人扔进了宫厕里,差点就一命呜呼,所幸被一个宦官捞了出来,藏在臭气熏天的运粪车里,终于出逃;再后来,他隐姓埋名,长期流落民间,一直到登基为帝的几天前,他的身份还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游方和尚;当武宗病危,大明宫的各派政治势力正在为新君人选而展开激烈较量的时候,他却一无所知地在远离长安的某个地方云游和漂泊……可所有认识他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历史老人的诡谲之手就把这位曾经的“智障人士”一举推上了大唐帝国的金銮殿,让他摇身一变,成了唐朝的第十六位天子!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李忱即位之后,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胆识、智慧和魄力,不但极大地遏制了一贯嚣张跋扈的藩镇势力和宦官势力,而且还把沦陷于吐蕃人手里将近一百年的河湟失地全境收复,缔造了唐朝中晚叶绝无仅有的最后一抹辉煌。
他在位的十三年,史称“大中之治”,也有人称其为“小贞观”。由于他的励精图治,后世史家也把他媲美于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李世民,因此称他为“小太宗”。
从“智障人士”到流亡者,再到游方和尚,最后又君临天下,成为一代强势帝王,唐宣宗的一生可谓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完全超乎人们的想象。
那么,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炼成的?
李忱是唐宪宗李纯的十三子、唐穆宗李恒的弟弟,也是敬宗、文宗、武宗三朝天皇叔。如此尊贵的一个宗室亲王,怎么会在整个前半生都被当成傻子呢?
一切都要话说从头。
李忱虽然是宪宗的亲生儿子,但却是庶出。他母亲郑氏只不过是一名身份卑微的女人,而且入宫前还是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小妾。李锜后来因叛乱被诛,所以,郑氏其实是宪宗皇帝平定镇海时获取的一件战利品。入宫之后,郑氏成了一个普通的侍女。因年轻貌美,被宪宗临幸,遂生下光王李怡(就是后来的宣宗李忱)。
由于母亲地位卑微,光王李怡出生后自然享受不到其他亲王那样的荣宠,只能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孤独成长。所以,他从小就显得落落寡合、呆滞木讷,终日而不发一言。长大成人后,这种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人们纷纷猜测,这可能和他在穆宗年间遭遇的一次惊吓有关。当时,光王入宫谒见懿安太后,不好撞上宫人行刺,虽然是有惊无险,此事并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但从此以后光王就更加沉默寡言。十六宅(李唐宗室亲王的聚居地)的皇族宗亲们于是认定,这个本来呆头呆脑的家伙这回肯定是吓傻了!
此后无论大小场合,光王就成了专门被人取笑和捉弄的对象。有一次,文宗皇帝宴请诸王,席间众人欢声笑语,惟独光王闷声不响,文宗就拿他开涮,说:
“谁让光叔开口说话,朕重重有赏!”诸王一哄而上,对他百般戏谑。可这个光叔始终都像木头,无论大伙如何戏弄他,他甚至连嘴角都不动一下。看着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越发开心,文宗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众人也不断发出哄堂大笑。
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年轻的亲王却忽然止住了笑容。
这个亲王就是后来的武宗李瀍。
虽然李瀍刚才戏弄光王的时候也很起劲,可现在他忽然在想——一个人居然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不为一切外物所动,他如果不是愚不可及,就是深不可测!
李瀍忽然有点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觉得,光王很可能属于后者。
到了李瀍登基之后,多年前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他越来越觉得,光王内心深处极有可能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倘若真的如此,那他这个天子就不能对此无动于衷了。
身边留着这么一个“深不可测”的人,迟早是个祸害!
后来,种种“意外事故”就频频降临到光王身上。要么是和皇帝一起玩马球时从马上坠落,要么就是在宫中走着走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一骨碌从台阶上滚下来……总之,没有哪一次不是摔得鼻青脸肿、满身伤痕。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光王和诸亲王随同天子出游,期间众人又在一起聚宴畅饮,回宫时天色已晚,大家都有些醉意朦胧。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倒霉的光叔又一次背上“意外”跌落,昏倒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很快就把他层层覆盖。
武宗料定——这个“失足坠马”的光叔这次肯定是回不来了。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人们又看见了光王——一个活的光王。
尽管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可一个活生生的光王还是出乎意料地站在了武宗的面前。
他好像死不了,无论怎么折腾就是死不了!
武宗最后终于横下一条心。
他决定一劳永逸地除掉这个潜在的祸患。
随后的一天,光王突然被四名内侍宦官绑架,不由分说地关进了永巷,几天后又被捆得像个肉粽一样扔进了宫厕。内侍宦官仇公武对武宗说,这种贱骨头没那么容易死,干脆给他一刀,一了百了。武宗点头同意。仇公武随后赶到宫厕,趁人不注意,偷偷把奄奄一息的光王捞了出来,随即用粪土覆盖在他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运出了宫。
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光王,从此离开长安,流落民间……后来的许多笔记史都称,光王隐姓埋名、跋山涉水,一路逃到了浙江盐官(今浙江海宁市西南)的安国寺落发为僧,法名琼俊。二百多年后,北宋的大文豪、着名的佛教居士苏轼途经此处,追忆唐宣宗李忱的这段传奇人生,特地留下了一首诗:“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岂为龙颜更分别,只应天眼识天人。”
宣宗登基前曾经遁入空门的故事虽然不见于唐朝正史,但是在南唐尉迟僵的《中朝故事》、唐末韦昭度的《续皇王宝运录》和令狐澄的《贞陵遗事》等笔记史中,我们都能发现相关记载。
据说,沙弥琼俊后来成了一名四处参学的云水僧,曾与佛教禅宗史上的着名高僧黄檗禅师一起云游。当他们走到江西的百丈山时,黄檗禅师凝望着悬崖峭壁上奔腾飞溅的一道瀑布,忽然吟出一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沙弥琼俊微笑地注视着黄檗。他知道,这个智慧过人的老和尚早已洞察了他与众不同的身世,也窥破了他深藏不露的内心。
他略微沉吟之后,朗声对出了下句。那一刻,黄檗禅师看见一道自信而孤傲的光芒正从沙弥琼俊的眸中激射而出,他听见琼俊对出的下句是:“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会昌六年(846年)春天,武宗病危,他的几个儿子都还年幼,帝国没有储君,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光王悄然回到了长安。
这个命运多蹇大难不死的光王、这个早已被世人遗忘得一干二净的光王,忽然在宦官仇公武、马元贽等人的簇拥下,出人意料地回到了长安。
这一年暮春,光王李怡成了“皇太叔”,而且改名李忱。
所有人都知道,在“皇叔”的称谓中多了一个“太”字,就是储君的象征。
武宗驾崩,这个皇太叔李忱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大唐天子。
当年的智障人士,居然马上就要成为金銮殿上的真龙天子,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可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来了。
因为光王是宦官仇公武等人带回来的。而宦官们需要的就是一个傀儡——一个可由他们摆布的窝囊废和应声虫!既然如此,光王当然就是不二人选。在李唐宗室的诸王中,还有谁比光王更适合充当这个傀儡呢?
在皇太叔李忱接见文武百官的仪式上,宦官仇公武的脸上一直荡漾着笑容。
是的,他有理由这么笑。好几年前他就知道,自己从臭气熏天的宫厕中捞出的这个无足轻重的傻子,是一块举足轻重的政治筹码!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能够把他推上帝座,然后顺理成章地掌控朝政!
而今,一切终于如愿以偿,仇公武当然有理由笑得这么灿烂。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当李忱开始着手处理政务时,仇公武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眼前的李忱忽然变得无比陌生。他神色威严,目光从容,言谈举止沉着有力,断政务有条不紊,看上去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
仇公武既震惊又困惑。
难道说,这才是光王的本来面目?
难道这三十六年来他一直在装疯卖傻,一直在隐藏真实的自己?
直到此时,仇公武才恍然大悟,原来武宗当年之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个光叔置于死地,是因为在他那愚痴木讷的外表之下,其实一直隐藏着常人莫及的智慧和韬略。
可现在明白已经太晚了。因为木已成舟,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仇公武悲哀而无奈地认识到,自己处心积虑所做的这一切,到头来只是替李忱做了一回嫁衣裳!
宣宗李忱刚一即位,就施展了一系列雷霆手段。
隐忍了大半生的他,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将武宗李瀍所建立的一切彻底推翻。
首当其冲者,就是武宗一朝的强势宰相李德裕及其党人。李忱正式执政的第二天免了李德裕,此后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宣宗就把所有重要的李党成员全部贬出了朝廷,全盘否定了会昌政治,同时迅速拔擢了一批新人,完成了对中枢政治机构的换血。建他自己的行政班子。
李忱执政的大中时代之所以被后人誉为“小贞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宣宗李忱自律和勤政。
登基不久,宣宗便命人把《贞观政要》书写在屏风上,时常站在屏风前逐字逐句读。此外,他还命翰林学士令狐绹每天朗读太宗所撰的《金镜》给他听,凡是听到重要的地方,便会让令狐绹停下来,说:“若欲天下太平,当以此言为首要。”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证明宣宗的勤政确实非一般君主可比。有一天,宣宗忽然对令狐绹说:“朕想知道文武百官的姓名和官秩。”百官人数多如牛毛,天子如何认得过来?令狐绹顿时大为踌躇,只好据实禀报:“六品以下,官职低微,数目众多,都由吏部授职;五品以上,才是由宰相提名,然后制诏宣授,各有簿籍及册命,称为‘具员’。”
宣宗随后便命宰相编了五卷本的《具员御览》,放在案头时时翻阅。
勤政的君主总是喜欢事必躬亲,并且总能明察秋毫,宣宗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尤其明显。有一次,他到北苑打猎,遇到一个樵夫。李忱问他的县籍,那人回说是泾阳人,李忱就问他县官是谁,樵夫答:“李行言。”李忱又问:“政事治理得如何?”
樵夫说:“此人不善通融,甚为固执。他曾经抓了几个强盗,这些强盗跟北司的禁军有些交情,北司就点名要他放人,李行言不但不放,还把这几个人杀了。”
李忱听完后一言不发,回宫后就把此事和李行言的名字记了下来,钉在了柱子上。事情过去一个多月后,恰逢李行言升任海州刺史,入朝谢恩,宣宗就赐给他金鱼袋和紫衣。有唐一代,这象征着极大的荣宠,尤其在宣宗一朝,这样的赏赐更是绝无仅有。李行言受宠若惊,同时又大惑不解。宣宗说:“你知道为什么能穿上紫衣吗?”李行言诚惶诚恐地说不知道,宣宗就命人取下殿柱上的帖子给他看。
还有一次,宣宗到渭水狩猎,路过一处佛祠,看见醴泉县的一些父老正在设斋祷祝,祈求任期已满的醴泉县令李君奭能够留任。宣宗将这个县令的名字默记在心。过后,怀州刺史出缺,宣宗遂亲笔写给宰相一张条子,将此职授予李君奭。宰相们愕然良久,不知道一个区区的醴泉县令何以竟能上达天听,得到皇帝的青睐。随后,李君奭入朝谢恩,天子将此事一说,宰相们才恍然大悟。
久而久之,朝臣们就明白了,皇上表面上是外出游猎,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深入民间,了解民情,并且实地考察地方官吏的政绩。
但是天下之大,宣宗不可能全部走遍,为此他特意想了个办法,密令翰林学士韦澳将天下各州的风土人情以及民生利弊编为一册,专门供他阅览。天子将其命名为《处分语》,此事除了韦澳之外无人知晓。不久,邓州刺史薛弘宗入朝奏事,下殿后忍不住对韦澳说:“皇上对本州事务了解和熟悉的程度真是令人惊叹啊!”韦澳当然知道,天子掌握的资料正是出自《处分语》。
在这种目光如炬洞察一切的天子面前,如果有人心存侥幸,那他就要遭殃了。有一次,主管财政的大臣在奏疏中把“渍污帛”(被水浸湿污染的布帛)中的“渍”写成了“清”,枢密承旨孙隐中就把那个错字的笔画修改了一下。不料,宣宗一拿到奏疏,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被涂改过的字,顿时勃然大怒,下令追查涂改奏疏的人。孙隐中随后便以“擅改奏章”的罪名遭到了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