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奇遇之二
冒着初秋烈日，汽车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飞入青海的大戈壁。
昨晚，因高原缺氧，我躺在床上，老觉得有一巨石压着胸口，喘不过气来。整整一夜，我没法合眼。早上起来，望见远处迷濛的秃山之上，太阳仿佛也因缺氧显得异常苍白。这同南海日出时的火红橙黄相差甚远。四野辽远灰白，使我的心突然感到迷惘。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寸草不生，更没有树的影子。鸟虫绝迹。风猛烈却因一马平川而显得无影无踪。公路笔直深远，像一根钉子似的钉进天地的裂缝里。司机阿海说：“一眼望尽五六十里。不到大戈壁，哪知天下竟有这么直的路？”
我闭目打盹，迷迷糊糊地作梦：喧闹繁华的广州城，人与车挤得水泄不通；珠江畔的白天鹅在轻理银羽，花园酒店旋转餐厅旋出日月星辰……深圳市入云的建筑群五光十色……南海晶莹澄澈，碧波荡漾……哦，我在作南国甜蜜之梦。
“大海，大海！海市，海市蜃楼……”小江猛地惊叫起来。我被叫醒了，立即朝她指的窗外望去。果然见蓝天和地平线间泻出一片汪洋大海。碧绿蔚蓝的海水直涌到车轮旁。这时，大戈壁的东北角全部消隐，唯见碧水浮天。天和海之间是绵亘远去的库尔雷克山。它的峰顶长年积雪，有如老人的银发。奇怪的是，它的影像相当逼真地倒印在海上。
大西北强悍的太阳在正午竟成了银白色的火球。在它辐射的光束里，翠绿色的水面蓦然泛起黄里透紫的微波。紧接着，微波狂奔起来了，挤压、聚拢、扩散，几秒钟之间，我的视野又幻出一幅奇景：巍峨的楼宇拔地而起，一幢幢傍海而立，直排到远天；楼如春笋插入流云，下面似有鲜花簇簇；立体交叉公路上，好像有无数的彩车在追逐穿行；那幢色彩缤纷的楼宇，兴许是旋转餐厅，我仿佛闻到了宴席佳肴的芳香。一会儿，一朵白云散开，有如海上鸥影，又像高楼里放飞的鸽群。
的确是一座瑰丽的海市啊！在蓝天之下，碧海之上，在我的眼帘里。小时候，我听老师讲海市蜃楼的故事，今天让我在茫茫戈壁上看到了。它是那样神秘、圣洁；而海，委实碧绿透明，使海市蜃楼置身于水晶官之中。
突然，碧海颤动，蓝天欲坠。海市倏然蜕变，五光十色重新组合，变戏法似的露出园林式结构之城。浪波之上是莽苍苍的森林。西北的杨、槐、榆、柳和南方的椰、桉、樟、杉混在一起。亭台楼阁、假山和九曲桥，相映成趣，仿佛传来悦耳的风声鸟鸣。那扑面而来的清凉，一洗我的劳顿。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变幻莫测的大海，以及海中的城市，啧啧慨叹。我真想提议，请司机北转车头到闹市一游，下大海沐浴、游泳。阿海笑着说：“你就是有孙行者的火眼金睛，到了那里也找不到海，见不到高楼大厦，大戈壁最会用幻景骗人。”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不笑，沉默着，相信那是真的。大家都靠着窗口目不转睛地遥望。海水犹存，海市依然在傲然屹立，但无时不在闪现着新的楼房结构。我看得真切，总觉得有若干组镜头在轮流转换，广州的中国大酒店和白天鹅宾馆在急速前行，后面是深圳市的大厦群，又像是开放的港城那万吨巨轮、龙门吊和海上宾馆。我望着望着，眼眶溢出了泪水。透过泪珠的多棱镜，见到戈壁海市是放射型的。它的光芒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组成，在碧波之上、群楼之上组成数以百计的彩虹。这个世界实在太奇妙了，哦，神奇的大戈壁，辽远开阔、繁华喧闹、变幻其测的大戈壁啊！
汽车拖着苍白炽烈的太阳飞驰，大戈壁没有尽头。那远处的大海和海上的大厦群是真的吗？这茫茫戈壁会变成深圳、广州、湛江吗？相信那从远处泛来的真是蓝蓝的海水，相反，我把实实在在的托素湖当作幻觉中的水城了。
当汽车沿库尔雷克山脚疾驰的时候，我立即发现大戈壁依然是大戈壁。没有水，没有草木，没有鸟声和驼铃。山峰的皑皑白雪昭示着它们历史的漫长。中国古老的文化在这里蕴藏已久，而丝绸之路的驼印早已湮灭，何时可见现代文明在大戈壁崛起呢？南国繁华的海市何时可以屹立大漠戈壁呢？
我沉默着，望着前方那笔直却异常遥远之路。
1985年9月3日记于大柴旦
10月6日改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