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奇遇之三
一进入大戈壁,就像置身于巨大的石的盆景之中。鹅卵石,这自然的工艺品均匀地摆在数百里滩头。稍远处屹立着风雨雕刻的戈壁大山,像憔悴、冷峻的神佛,都已经修行、沉默一亿万年了吧。狂风长驱直入,砂石飞动,咔咔有声。大柴旦湖,宛如石砚里的水。孤烟掠过湖面,盘旋之际,仿佛在磨墨,写一则石头世界的童话。
我忽然发现了驼群。苍茫的天底下,这是赤石雕刻的骆驼群像。它们凝固在风尘之中,驼铃倏然暗哑。我又忽然发现绵羊群,散落在远处的山谷,那是大理石的浮雕,反衬着白日的光亮。我忽然望见石头雕刻的戈壁小城——大柴旦。这是矿区镇,厂房、烟囱以及路都像在石山里凿成似的,有青石的浅黛,铁矿的深褐,铜矿的碧绿,煤矿的乌黑。我们的车子开进石窟里了。
我一见到他,就立即感觉到他是石人,石头的塑像。他姓袁,叫袁应吉,大柴旦的武装部长。今年四十八岁。黝黑的脸棱角分明,明亮机敏的眼睛有晶莹玉石的灵气,硬朗的身板,教我想起中流的石柱。
“在这里落脚,得过五关:缺氧、缺水、严寒、酷热、风吹雪打。”他一见面就把我们当作知己,话语豪爽,落地有声,“这儿号称野马滩,六月飞雪是马鬃毛的象征。”
他把我们迎进招待所以后,郑重其事地说:“在这里住三天必感冒,不感冒的是坚硬的大理石,感冒的也不算泥土,依然是石,不过是鹅卵石,哈哈哈……”
萍水相逢,他把心掏出来了。饭桌上,他搬来铁盒罐头,满桌冷冻佳肴,白瓷小杯。之后,上热菜,让我们吃得鼻尖子沁汗珠儿。这时,我们才知他本陕西人,离文化古城西安足有九十里地。1959年参加青藏高原平叛,后来调来大柴旦,一干就是26年。在这儿生儿育女,固守这石窟般的城镇。
“想回家乡吗?这里环境恶劣,你动摇过吗?”我问道。
“除非是铁石心肠才不想家。”他畅快地喝了一口葡萄酒,说道,“党需要我在这儿安家,我就世世代代安下去。我说过,党叫我当门槛石,我就当……”
为什么把这儿比作门槛石?原来这里是到旅游圣地敦煌的必经之地;也是古丝绸之路的一个地段。
“嘿,别看这儿荒凉孤寂,硬邦邦一块石地,中央的同志还来过呢!我真舍不得离开这儿,这也是祖国的宝地啊!”他好像要动感情了,声音戛然升高八度,“广州、深圳繁华、先进,我佩服,那也是流血汗换来的。我们就不能用血汗作代价,让这儿也变成深圳、广州吗?其实,我们这儿有这儿的美,有南方少有的风景区。”
他拉着我们往外走。看看表,晚上八点十分,太阳刚刚下山。这里海拔三千一百七十三米,太阳落山比南方迟一个小时。
“不远,我领你们去看我们美丽的风景区。英、美、德、日的旅游者都去看过。”
我心想,方圆几百里大戈壁,树都没有一棵,哪有风景区?我们长途跋涉了几百公里,因高山缺氧,已经感到疲劳了,风景区究竟有多远?
“不远,就在雪山脚下。”他上车领路。
车子进入乱石丛。怪石嶙峋,在暮色中龇牙咧嘴,路在石砾中。车子上窜下跳,转弯抹角,每进一步都发出鸣叫。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山脚还在远处。大柴旦的灯光已经细如萤火了。风景区在哪?老袁,你疯啦?
车不能继续前进,被迫停车步行。老袁在乱石中如屉平地,谈笑风生。我们被拉下来,在墨黑的石缝中寻找小路,真比唐僧取经所过的险境还艰难。我的天,石缝缝里有什么风景区哟!
夜风呼嚎,凉嗖嗖的。群山幽深死寂。我们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才接近山脚。我算体会到“望山跑死马”的话意了。
“到了,来来来……”老袁突然蹲到一块巨石之下,“来来来,这是我们的温泉风景区,水温有四五十度!”
这时我才听到潺潺水声从石缝里扬出,一条白色小溪流冒出一团团气浪。
“都脱鞋洗一洗,这温泉有治疗风湿骨痛的功效。”他陶醉于温泉的热浪中。
“这是什么山?”我问道。
“达肯达坂山,长年头戴冰雪,却流出温泉,你说神不神?”他巴不得要一口气把这一圣地的来历告诉我们。看得出,他的心胸有一股感情的激流,有如这温热的温泉水注入我们的心田。
就是为看温泉一眼,他带我们爬了几十里石山。回归的路上已是十点多了。
当他从乱石中走来时,我感到他是从石缝里跳出的石人。
他心中的热情的江流不正如同那股永远不会枯竭的温泉吗?
1985年9月3日急记于大柴旦
10月8日写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