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采访高第街，我常常沉醉在一种幻觉之中——一种奇特的有如幽幽远古的仙境般的幻觉。肤色不同、语言各异的商贩们来自中国二十多个省近百个城市。他们的穿戴几乎被广州人同化：男的是新潮T恤和磨花牛仔短裤；女的是造型大方美观的各类线衫、裙子。他们像蜜蜂采花一样，嗡嗡然在高第街采购衣物。经受南方野性的太阳的烤炽之后，汗水成了他们红润的脸上点缀的珍珠。他们或扛着帆布包袋，或推着行李小车，采购的衣物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流出街口。很快，这些衣物便可坐飞机飞往全国各地。在各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它们以夺目的色彩和新式款型吸引着土生土长的人们。
我的目光追踪这些衣物的航线，确认这是一种无形的辐射线。我被震撼得怦然心动。
在马克思参与关于自由贸易辩论，苦苦研究商品这一怪物之前1900年，在古老的中国已有神话般的丝绸之路。“丝路”贸易隆盛时期的汉唐年代，出现不少重要的交易点。其中最著名的是长安。以长安为中心点向外辐射，形成中外赫赫有名的“绿洲丝绸之路”、“北路”、“南路”和“中路”。在北、西与西北的线路上，在戈壁沙漠和雪山之间，沉闷单调的驼铃持续不断地传递着中国商品对世界的呼唤。
我无法想象，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向安息（即今伊朗）派出的中国第一个丝绸队所历尽的艰辛。我也无法知道由长安出发经甘肃、青海、新疆到中亚、西亚的“绿洲丝绸之路”上，究竟有多少恶塞险关、风云狼烟，究竟有多少驼群和商人死于劳累和饥渴，葬身于戈壁沙海。
历史徒步走着。2000年后的今天，丝绸路之魂尚在。我所假设的以高第街为中心点所辐射的新丝绸之路，较之“旧路”不知要多多少倍。驼印车辙与航线之比更是天壤之别。如果古代的丝路辐射线之速度有如蚁行，那么当今新丝路辐射线之速度便如同鹰之翱翔。
让我从幻觉中回到现实里来吧！亲爱的读者，现在我跟踪采访来自新疆喀什的个体户克里木？辛多。他推着沉重的行李小车走出高第街西口了。新疆人特有的粗犷和豪爽，使我震惊。他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迫使他用手和脸部的表情表达他的兴奋——一种如愿以偿的必奋。
“买的什么货？”我微笑着问。
“牛仔裤呗！还用问吗？”他耿厚地笑了笑，用拳头擦去胡子上的汗珠，脸像涂抹着朱砂似的发红。
“你在新疆喀什，怎么跑到高第街来？”我打开笔记本，“你是怎么来的？”
“你别记，别……听我回答。我是来请牛仔去新疆的。坐飞机来请，牵着牛仔上飞机，哈哈哈！”他又动用拳头擦去额上的汗水。
“空运？”我惊讶道，“真的用飞机运货？”
“当然啰！”他应道，“买到新货，空运，值得！”
“那路不是很遥远吗？”我脱口说了“废话”。
“远是远点，但直。”他瞪大双眼，用两手合着再分开以示路之直，“广州起飞至桂林至贵阳至成都转西安到兰州经酒泉、哈密，入乌鲁木齐过库车、阿克苏便到喀什。对啰，我已买好飞机票，明天起飞，明天到家，再见。”
他一口气背下来，那熟练是对他蹩脚普通话的弥补。他推着他的“小山”穿过十字路口。
望着他的背影，我愣住了。新疆之西到广州，这条漫长的路，倘在古时能跑完则成神话了。如今，“丝路”竟是航线标的，飞机吞云吐雾，便使人轻松地甩掉旅途的危险和艰辛。
当我转回高第街中部路段时，突然听到格格格的笑声。我望见鹅黄短裙、黑绸褶裙和粉红花裙在来回晃动。笑声是从时髦的蝙蝠袖、萝卜裤和线衫丛中传出的。当三裙相映飘出街边时，我看到三张红扑扑的脸。在一色淡红线衫的装点下，溢出青春的气息，完全没有采购的疲劳神色。当我问她们是哪里人时，她们同声答道：“昆明个体户。”她们不愿披露真实姓名，只依次称为阿大、阿二、阿三。阿大脸包红里透黑，颇精明，曾五登高第，熟练如入家门；阿二椭圆脸，略见雀斑，却秀气异常，常说几句幽默的话，已三登高第，遇事不慌；阿三方脸总带笑容，却少言寡语，有些腼腆，她是头次来到这陌生的街道的。三人结伴闯广州，目标高第街。来时约法三章：一是，集中的一万伍千元由阿二管着。阿大既当头又当保镖；二是，形影不离；三是不诈不骗，不越轨违法，不与陌生人亲热。一路火车还算顺利。第一和第三点执行得好，偏偏在第二点有失误。抵广州第二天，三人在北京路某店喝冷饮。突然警车长啸着越过，阿三好奇出来观望，这时正是广州中午下班时的高峰期，人流如潮，挤挤拥拥。阿大阿二饮毕出来寻找阿三。阿三挤出人群复回冷饮店时却不见她俩。三人不见面，阿大阿二以为阿三回住房，赶回去不见，慌了。阿二说要报警。阿大却沉思一会说，我猜她必回高第街无疑。她俩在高第街徘徊，一个小时以后才见阿三走进街口。原来她也料定她俩必回高第街。至于高第街有多远却不知，叫停了一部“的士”便上去了。也不知如何转悠，这部“的士”兜了几圈之后，收了她五元。
“怎么？北京路到此几步路收五元？”阿大吼道，“记住‘的士’车号么？立即投诉！”
“没……没有……司机有两撇小胡子……”
“活该！”阿大直跺脚，“你违章，重罚！”
阿二做了个鬼脸道：“首次失误，象征性罚一下吧！午饭由她请客。”
“请就请！算我倒霉。”她笑了。腼腆消失了，显得很纯洁动人。
闲话少叙。三位姑娘所买的货十分悬殊；阿大全是新潮萝卜裤和西式短牛仔裤。阿二全是轻便的柔姿衫、富贵连衫裙、童服。阿三则别出心裁，买腰带、耳环、项链、口红唇膏之类。三人推货走在一起，很有立体感和节奏感。她们的笑声也很有立体感和节奏感。在回昆明之路上，她们也约法三章：一不买飞机票(飞机票很难买，而且花费大，受不了)；二只买一硬卧位，轮流迷糊迷糊；三是阿二悄悄透露的：因为阿三初来广州受了罚，又担惊受怕过，一半路程，全由她“卧”——算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她们又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我很高兴。我的确是为了追寻辐射线才在高第街的人流里穿行。我的追寻成就卓著。仿佛神助，我新结识的在高第街的匆匆过客都是来自相当遥远的地方。他们从高第街归去所形成的辐射线路呈扇形。我刚刚采访完来自成都的父子个体户李超义、李云，正要转身走。忽然被作为父亲的李超义叫住。他递过一支健牌香烟。我说我不会。他低叫一声“同志”，听得出颇诚实和谦逊。我问他还有什么情况要讲。他说：“能结交你我很荣幸。有一事相求。您能帮我吗？”“什么事？”我问。他拉了拉儿子李云说：“这次带他来实习实习。以后来要货就靠他了。他初出茅庐，在广州不熟，买卧铺票难，你能否每次都代买一张由广州至成都的卧铺票？”我摇了摇头。“你这种人应当有什么记者证的，有这种证买卧票不难，就帮帮我吧！”我说我是很普通的人，即使有记者证也是很难买到的。儿子说：“爸，你也太为难叔叔了。没有卧铺我坐到成都。”“那怎能行？”“行的，三五天不合眼我顶得住。”我见他挺硬实，铁牛犊似的。
我的确没办法当代个体商人买卧铺票的角色。要是那样，或许我可当票老板，或奔波得焦头烂额。但我还得继续“拦截”采访。也实届偶然，我为一个年轻人的言行所惊愕。他约二十三四岁，晒得发黑的脸与非洲黑人几乎没有两样。他的行李车装满了，他说高第街衣裤新款，买些样品回去照葫芦画瓢。所购买的样式不下四十种，他如获至宝，说：“这儿最旧款式五年后到我处也是一流。”我问他家居何处。他答：“大柴旦！”“是青海西北角大沙漠大戈壁的大柴旦？”“那还假？”为证实他是诚实的，我凭1985年9月3日在大柴旦招待所住过一晚的资格向他提问。“你说你是大柴旦的，我问你，大柴旦对面是什么山，山下是什么滩？”“那是达肯达坂山，山下叫野马滩。”“有湖吗？”“有。叫大柴旦湖，是盐湖，无大鱼小虾较多。”“大柴旦的武装部长是谁？”“袁应吉。我表哥的姐夫。”
对答如流，我折服了。我由惊愕变成惊喜。
那是多么荒凉的小镇。亲爱的读者，请读一段我二年前九月三日的日记吧！
“下午四点抵大柴旦镇。这是海西州管辖的相当于县的镇子。只有几棵长势极差的白杨，几丝红柳。镇周围全是戈壁滩和沙漠。全镇整天沉在灰蒙蒙的尘埃之中。
“晚上八点十分太阳才下山，比南方迟两个小时。袁部长说，这儿六月飞雪，积雪几尺厚。这儿没法种菜种庄稼，全靠外地运来。因为气候恶劣，环境极差，这儿的生活相当艰苦……”
想不到站在高第街这位年轻人竟来自大柴旦。我浑身躁热，简直不相信远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驿站，今天竟洞开它的闭塞与广州高第街有联系。这身体壮实如牛的小伙子竟是春的传播者。我想，当五颜六色的新款时装挂在戈壁沙漠的烟尘中时，历史将对着人类倾吐它的酸甜苦辣。我很动情。知他住在一个价格低廉的招待所，问他途中的苦楚。他说：“甭说了。我见到高第街这个‘花’的世界，一切疲劳都消失了。我们大柴旦二十年也赶不上……我想让那儿的姑娘也穿上广州的裙子，小伙子也穿上广州的牛仔裤。还有，儿童服装太好了……”
我无话可说了。为了他的归途不至于钻在座椅底下睡觉，我想了许多办法才为他买到一张由广州往西宁的卧铺票。至于他怎样过西宁与大柴旦之间的茫茫戈壁和沙漠；又怎样把这些新款式时装及各类装饰品挂在弥漫着烟尘的街头，使那儿展现春天的生气，我就不得而知了。
无疑，高第街已名声在外。它在外省、市人的眼里防佛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有一个故事是很奇特的。它，不能不使人作一些有趣的思索。一天上午，高第街个体户小邓的档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原来他以最快的速度挂起全市未有的最新椰牌线衫。红、蓝、黄和浅黄四色一拄出档口，立即轰动。这的确是最新款式，姑娘穿起来显出线条美。外省个体户蜂拥而来。他们抢着以每件4.5元批发。上海市个体户B君和s君眼尖手快，各人批发了近千件。
不日，近两千件椰牌线衫空运到了上海。谁知这个产品原是上海某厂的新产品。小邓在上海以每件2.6元批发了三千八百件，由上海空运回来。这批衫只一个小时就被抢赡一空。人们挤挤拥拥，小邓压根儿不知那两人来自上海。这样，椰牌线衫来回两次坐了飞机，游了广州又回上海！
故事是讲不完的。值得欣慰的是，高第街向全国辐射的线路己清晰可见——由这条街向西南、西北、中原、东北、东南辐射，呈扇状。航线、铁路和公路标出了这扇状图形。商品通过飞机、火车、汽车运载而抵达全国各地。古代单调悲怆的驼铃与今天飞机的轰鸣，列车的呼啸已不可同日而语。新丝绸之路无处不是。高第街所辐射的新丝绸之路，只是一个缩影。
至今没有谁能说出这个缩影的神秘和所蕴含的魅力。
高第街，你的真面目究竟何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