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笫街的人流里，我很注意寻觅一些有趣的事。
我发现一次悄然进行的交战。
水磨牛仔裤和萝卜磨花裤的档口处，夏秋相交之风吹动年轻档主的头发。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外来客数走了一批货。一条皮尺从他的项颈上搭拉下来，标明他已很疲乏。他叫小李，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岁，显得很稳重、诚实、笃定。这时，有一位穿着磨花短牛仔裤的外地个体户主拉着行李架从巷里走出来。他的脸不流露任何表情。他在小李面前站定，迅速问道：“有磨花短牛仔裤么？”
“有。”
“每件多少钱？”脸还是没有表情。
小李做了个手势，算对明码标价的补充说明。
他也迅速做了个手势，算是还价，没有任何表情地说：“若同意这价要50件。”
“给你。”小李让步，十分果断。
“不要了。”他也相当果断地走了，头也不回。小李笑了笑说：“是个老手，狡猾狡猾的！”
十分钟以后，他复回来，依然拉着行李车儿。他在小李档前站立了一会儿。“这水磨上衣这个价，好吗？”他做了做手势，眼睛盯住小李。
“要多少？”小李不计较先前的事。
“一百件。”他投出一叠人民币。
这个价虽然比一般价低5角，但也可以卖出，因为小李这类货堆了很多，该处理了。小李想了想，说：“我得回去看一看是否还有货。”他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他令同伴去看看存货室，临时用本地话叮嘱一句，同伴会意地点头。一会儿，同伴出来摆动右手过：“对不起这种水磨上衣早已销售一空，惟有这条样品了。”那人一愣，这是很微妙的表情，不易觉察。他转身到了不远的那个档口。
我看得发呆了，不明其中奥秘。我知道小李说过这种上衣积压了几百件，为什么不卖呢？
小李笑了笑说：“我不卖给他，是经过深思的。为了友谊，也为了惩罚。这人好狡猾。他曾在那个档口问过这种上衣的价，档主同意他的还价要卖给他。他却说贵了，反脸不买。又来探我，我一时开价低过那个档口的，他当然要买我的。我卖了不会亏什么，就是对那个档主很不利——有压价顶住他之嫌，所以我立即巧妙地说没货了。这不，他不是复回那个档口了吗？他必定要以原谈妥的价买那档主的货。”
“你认识那档主？他是你的好友吗？你怎么为他着想，情愿让自己受损失？”
“我不知他什么名，但我知道他老实，我不能以我的货压他，商第街应讲友随，讲道德。至于这个人应当巧妙地给予惩罚。”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坦荡。
为了友谊，也为了惩罚。说得多好啊！他们之间似乎在开了个小小玩笑。在他们还初次见面的时候，在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他们彼此似乎就确立了一种微妙的关系。他们之间似乎不能只是索取，或者只是奉献。他们在讨价还价，或者可以说在公平交换。然而，世界的复杂性在于不少人自有小算盘，总想为自己的得失费尽心思。像小李那样的人，在高第街到底有多少，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在这条远近闻名的小街上，还有友谊、道德和做人的准则，还有爱和恨。
我感到更有趣的是，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匆匆过客们似乎忽视了这些潜藏在人们平常的举止言谈中的“小事”。正是这些“小事”，构成了小街的新观念新道德新风尚，从而维系着我们社会的文明。
就这样，我在高笫街上徘徊着思索着。我到底在这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流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呢？我不禁暗暗地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