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摄录1987年6月15日高第街呈现的一个令人振奋的镜头：
晨光从街道的缝隙中流泻下来，使人行道上铺一片金黄。隆重的挂牌开赛仪式拉开高第街“微笑服务一条街”竞赛活动的序幕。一里长的街道全披上节日的盛装。西头醒狮沿街翻滚起舞，工商所领导和劳协委员们敲锣打鼓把微笑服务公约和微笑评比条件分别送给460个个体户摊档。广东省电视台摄走了这绚丽多彩的画面。
“广州在微笑，我们高第街更应带头微笑。”个体户多是年轻人，他们的决心很大，要叫整条街笑脸迎人。他们相互祝愿，微笑着提醒对方记住广州市民的箴言：微笑微笑，文明的广州少不了您的微笑。
做到微笑并非易事。
被誉为“推销之神”的日本第一位国际扬名的保险大王原一平，他的笑容也被誉为“值百万美金的笑容”。他曾告诫人们：“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经常想办法使双方的会话，从‘哈哈哈’的笑声中揭开序幕。”
在高第街，如果千篇一律地要求大家都“哈哈哈”大笑，试想这条街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给人以疯狂的、神经质的印象呢？
法国作家马尔塞？巴尼尔在《释笑》一书中说过：“笑有两种。第一种是真正的笑，是健康、强壮，足以镇定人心的笑。这种笑，可称之为积极的笑。第二种是僵硬、悲伤的笑。这是消极的笑。轻蔑的笑、复仇的笑、报复的笑，至少是有报复意味的笑。”
在高第街，后种笑是极少有的，积极的笑也不是千篇一律“哈哈哈”。根据气质不同，可分为几个类型。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有两种明显不同的类型，一是活泼型。他们有明显的多血质的外向的气质特征，具有可塑性和外倾性，情绪兴奋性高，不易抑制自己。他们的笑声是很甜美的，容易接近顾客，促成顾客的购买。二是急躁型。他们具有较明显的胆汁质的气质特征，情绪兴奋性高，热情中有急躁，他们的笑声时高时低，易变，颇不自然。还有，年龄稍高一些的有三种类型。一是冷静型。他们有明显的黏液质的气质特征，感受性低而耐受性高，情绪兴奋性低，内向，比较冷静，介绍商品比较客观，细致。但不易笑口常开，偶然微笑一下已属不易。常给人以冷漠之感。二是沉默型。这种人有较明显的抑郁质特征，性情比较孤僻，极少微笑，同顾客沟通很慢。三是温顺型，这些人具有多血质与黏液质的某些气质特征，耐受性高，情绪兴奋与抑制比较平衡。性情温柔，微笑自然，能顺从顾客的意见。
我观察了几十个档口，想窥探一下他们笑的奥秘。我发现，笑得得体，笑得自然多么不容易。笑容是温度计，易受外界“气温”的制约，即受顾客的情绪影响。也就是说没有定型的笑容。
L君站在自己的档口前，他二十五六岁，一头鬈发，是电烫过还是用定发水定过的，我不得而知。他卖秋冬服装，档口有着较强烈的当代意识。新潮衣服挂在显眼的地方，每件衣服都有一个印有鸡肠文字的商标牌。这就暗示：此物来之不易，非港澳台即美英法。
L君穿着水磨花牛仔短裤，T恤有一只黑豹跃上胸膛。他站着，面对人流。
来了一个外地个体户。他咧嘴笑道：“老兄，买点什么货……随便看看，随便看看。”比较难听的夹杂了广州音的普通话，虽不准。但还算流利。“随便看看”是由香港流来的迎客语。外地个体户微微点头，驻足看他的商品，似乎对招牌感兴趣。
L君用手点了点那商标牌笑道：“哈哈哈，算你老兄有眼光，这是英文商标。Thisisourbi-nestandtoughest意思是说，这种衣服是我们所需要的是好最耐用的。”
他的目光有二束火，外地个体户被灼得有点发痛，便避开他的目光再细看商标。商标的确很精致，淡雅大方。衣服的质地，造型都很不错。他请他取来看看。
“好咧，当然应该先看看。”L君敏捷地取下衣服。双手捧至外地个体户面前，笑道，“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这位顾客是非常精细的人，他一直没有反应似的，只来回翻看着这件衣服。L君似乎觉得浪费了感情，只我微笑他呆若木鸡能行吗？
“放上去吧！”顾客漫不经心地说。
“好咧！”L君笑了笑，声音还算甜美。但笑那一刹那，似有点昔味儿。这顾客也真是！
顾客自己动手翻了翻那挂在里层的蝙蝠袖女装衫。
“取下来吧，我要看看。”顾客好像在命令。
L君愕然，很快又咧嘴笑道：“好的，就取，就取……”
顾客只在手里掂量一下便说：“难怪叫蝙蝠，这么轻。拿回去吧！就怕冒牌货。”
L君心里一震：你没有诚意，就别添麻烦，“冒牌货”三个字很伤人，L君吞不下达口气。他时笑脸顿时消失，鬈发像在抖动。他深感自己的感情浪费了不算还明显地被这小子捉弄了。他瞪大那双火眼，正想骂人，忽地想起“微笑”二字，立即强按下心中的忿怒，唰嘴笑道：“慢走，慢走……冒牌货，你慢走……”他这微笑极难看，像冷笑，面带怒色的冷笑。
事后我找他聊聊，他摇头说：“要是往常，我真的要大动肝火。唉，我知道我这笑比哭还难看，可是……”他低下脸猛摇头，那高耸的鬈发在抖动，似有一种难言的委屈。
我观察了几个生意比较兴隆的档口，发现他们大都站着主动以笑打开僵局。有的只微笑地向顾客点头，先以礼相待，完全没有引对方买货之意，顾客便很自然地在档口站定。然后他们更热情地上前介绍商品，笑得很自然。有的先爽朗地笑一声，“辛苦了，想要些什么货？这是最新湖服装……”顾客不得不停步点头，问一问价。有的并不立即笑，疑视顾客良久，若见顾客有意，才微笑地上前答话，这种人的表情绝不轻易浪费。还有的笑口从不收敛，不管对谁都是一种笑佛脸色，这种麻木的笑，顾客不太喜欢。在高第街，我见到大约有如下几种笑容：一是真诚爽朗的笑容；二是如蒙娜丽莎的温柔高雅的笑容；三是强装的不自然的笑容；四是轻视别人的笑容；五是满不在乎的具有挑战意识的狞笑。后两种是极少的。有一位读过公关学的姑娘，她经常有如蒙娜丽莎的笑容，给人一种难得的温柔，顾客即使无意买她的东西也喜欢来同她搭讪几句，享受一下她的笑容散发出来的令人觉得舒坦的气息。正如在酷热的街道上忽遇精工表店的冷气设备一样，不买表也想在那儿逗留片刻。她不让我公开她的名字，只许我写她的代号H。她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把我的笑容公布出去，我就要被无数目光烧死。我是卖货的，又不是出售笑容，来了那么多只买笑容不买货的顾客我受不了。她格格格地笑起来，如同白天鹅厅堂那故乡泉水那样清脆甜美。她悄悄告诉我，她不是天生就会笑的。后来，在一次交易中，她懂得了笑的价值。
“有一次，我提早进了一批夏装。”她很随和轻松地说，“我担心推不出去，有点闷闷不乐。笫一天只零星卖了几件。第二天临近中午，太阳如火，高第街的气温顿时升高。我买了好几瓶罐装饮料放着，随时饮用。正坐下，面前来了三位年轻的小伙子。听口音像是广西的。我见他们热得满头大汗，汗水湿了背心。我很自然地笑了笑道：‘哈哈，这天也真够热的，看你们辛苦了！’我递过仅有的一把仿唐伯虎画的纸扇。其中一名高挑个子愕了一下不好意思接扇。我说道；‘扇扇嘛！怕啥？’他不肯拿，别的一名胖子抢着拿了连声说：‘谢谢！’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我档前站了片刻，我很自然地讲天气，并随手递去饮料。他们也不推辞，咕咕地喝了。小伙子们也实在渴极了。一回生二回熟。他们觉得我好像是自家人，便想多谈。从天气的炎热谈到夏装提前上市。他们立即觉得这是一笔好生意，三人当机立断全部买下我这批夏装，共六百件。在一片友好气氛中我们分手了。我像做了一场好梦。从此以后，我深知真诚待人的魔力，真纯微笑的魔力。”
她一口气说下来，几点汗珠沁在额上，十分美丽动人。后来，她就懂得：笑，是建立彼此的信赖关系的笫一步，它也能确认如此产生的信赖关系。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在家里经常悄悄地在镜前练习。使笑更加自然，从全身发散而出。有趣的是，自己的笑容有好几种，常常变换着，使它如实地显出自己当时心里藏着的秘密。
想不到还有对镜练习的。难怪她的蒙娜丽莎笑容有如此魅力。我暗里观察，发现她的档的确比别人的热闹。这或许是经营的一种秘诀。
事情总是千差万别。P君就未能掌握此法。开展“微笑服务一条街”之后，他是很积极的，但他的笑总给人一种极不自然的油滑的感觉。你看他，顾客还在老远处，他就“喂，老兄”，仿佛早已很熟，顾客尚未开口，他已出口万言，令人无法插嘴。讲两句两个“哈”字，眼睛也溜溜转。他不知有顾客悄悄地评价道：“嘿，此人蛇头鼠眼，是走江湖刚改行的吧！”他常叹道：“我这人形象不佳，笑的频率并不比别人低，消耗并不比别人少，就是少有顾客来‘帮衬’（来买货）。
我问过别人，都说他父亲是旧商人，有遗传基因，那油滑会滑好几代的。我愕然，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但有一个事实不能忽视。就是说，成年人的笑是最复杂的。笑脸的秘密深着哪！我们不妨从婴儿的笑容说起。六岁以前的小孩很纯真，他们的笑容也是最纯真的，如清水明澈见底。从生理学角度看，人的表情，如笑或哭之类全由大脑操纵。六岁之前的小孩，是由大脑中的边缘系统所操纵的，过了这个年纪，大脑中新皮质系统渐渐发达起来。十岁以后，新皮质系统就代替边缘系统来操纵人的表情。新皮质系统分成大脑左右两部分而发达，由此，表情就变成可以由脸上的左右表现出来。婴儿单纯的表情，就逐渐变成成人复杂的表情。也就是说，谁也逃脱不了这种生理现象而使笑容有如婴儿那样纯真。成年人，心理有着各种不同的微妙状态，必然会混杂着或相继着映现到脸部，就一定会使笑容变得污浊。我们不能苛求成年人具有婴儿的笑容，但要自觉地造出接近婴儿的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笑，照样会使人如沐春风的。
我扯远了。但高第街的笑容是复杂的，我不能不稍作阐述。
但愿微笑之神永驻高第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