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离离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这就已经是他赖以生存的必要技能,在什么样的地方说什么样的话,在什么样的时间说什么样的话,以及……
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
跟他曾经面对过的那些满脑子算计跟狡诈的人类比起来,桃将真是单纯得让人想哭。
可单纯不代表好糊弄,他确定自己之前并没有露出太大的破绽,能被一眼看穿,桃将的洞察力绝对不差。
不过即便被看破,影响其实也不大。他的目的很明确,只需要说服一只泥猴子跟自己去玉鲤城那便足够。而现在目标已经锁定,剩下要做的,就只有勾引出这只泥巴猴子对外界的好奇心。
“勾引”这个词或许用得有些过,可人生的艰难早已让人失去安全感,凡事只有过一些,他才能安心。
就像他说的,他现在只是个小人物。小人物得有小人物的智慧,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这些小算计往往比那些大道理更有价值。
就好像一柄斩马刀,永远不如一把小剪子在生活中来得实用。
“告诉我,还有哪些力量?”
桃将目光灼灼,盯着笛离离慢慢降落回地面,如果视线有质,估计此时已经洞穿了后者的。
“我会告诉你,我当然会告诉你。”脚尖触地,笛离离的语气已经不同,今早在寨子门口那一幕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桃将的命门在哪里。
现在,铺垫的前戏已经结束,就该发起进攻了。
盘膝坐下,他又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又画出一个小圆,在圆心写上了“仙法”两个字。
抬头看了眼桃将,笛离离开口解释道,“在古岚,仙术是一切力量的源头,也是所有道一脉的修士的最终追求。照【沧澜记】中所写的,仙术是天界的仙人传下来的术法,是靠着精纯的天地灵气创造出的力量。当然了,用你的话说,听起来就是扯淡。我也不信那一套。”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就是仙术的确不是凡人能用得了的,不是真正的天才,根本不可能接触到那个领域。”
笛离离说着,又在那个小圆外面画了好几道,那些细线既像是一条条狭窄的通道,又像是根根锋利的锐刺。
紧接着,他又在这个小圈外面画了个大圈。
“因为仙术不能够普及,古代的人族先贤便开始努力将这份力量劣化。”
“劣化?“桃将皱起眉头。
“当然了,不能使用的力量再强大也没有用,与其让它慢慢变成一个神话,还不如走下神坛变得大众一些。”
笛离离说着在那个大圆里写下“道术”两个字。
“这份劣化后的力量就是道术了,它不像仙术需要那么精纯的灵气,也不需要那么精准的控制力,修行过程中甚至还有许许多多投机取巧走捷径的方式。这让这种力量变得随便而轻浮,却又普及而实用。现在的人族修士,十有八九都是道术的门徒。”
“人族修士?“桃将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斟字酌句。
“我说过了,这个世界远远比你想象的更为离奇。”
笛离离摇摇头,手中的石头再次划动,在大圆的下面画出一个方形。“跟人族不一样,大部分的妖族所用的,是一种叫做荒诀的力量。”
他说着在方形里面写上那两个字,“和仙术与道术不同,荒术的力量源泉并不是游离于天地间的灵力,而是我们脚下大地中的元素之力。跟道术比较起来,荒术在破坏力上确实要高上一筹,但操纵却更为粗糙。打个比方的话,如果仙术是一柄开过锋,磨过刃的利剑,那么道术就是一块刚刚淬火的剑胚,而荒术,大概就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原矿了。”
“大概妖怪都跟我一样不喜欢动脑子吧。”桃将笑笑,到没有觉得荒术的这份特性有什么不好。
“可能有这个原因在里面。”笛离离丢开手里的石头,“不过两方之所以会变得这么泾渭分明,根本上的原因还是大荒帝国对于仙术与道术的排斥,不对,应该是厌恶。”
“厌恶?”
笛离离点点头,“跟仙术神神秘秘的来源不同,荒术的起源众所周知。是由大荒帝国的初代皇帝雷樊所创,说的明白点,荒诀是帝国的亲儿子。有亲儿子在这儿,帝国又怎么可能让外来的小孩抢了风头。“
“外来的小孩么……”
听到这几个字,桃将实在忍不住苦笑,他在寨子里会这样受排斥,孤僻的个性最多不过是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真正的原因,其实不过是被迁怒罢了。
全是因为他那个不靠谱的爹。
现在的沼泽虽然像个完全封闭的独立位面,但是在桃将父辈的那个年代,与外界交流的通道还是存在着的。只不过通道并不显眼,也没多少人会冒着风险出去。直到十几年前,才第一次出现了族人大规模离开寨子的情况。
而那次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桃将的父亲。
仔细算的话,桃将的父亲并不算是中央沼泽的土著。他只在寨子里住过没几年,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带着襁褓里的桃将。但离开的时候,却怂恿走了一批泥猴族的壮年男人。
那些离开的泥猴族男人有一大部分是已经成了家的,走的时候大家都没觉得他们的独自离开有什么问题,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压抑的情绪逐渐爆发出来,才成了一个大麻烦。
最初几年,那些女眷还相信他们的丈夫或孩子会回来,哪怕迟一些,也肯定会回来。可直到那一天,有人发现那条能够通往外界的小径早已经不知不觉间被沼泽给淹没了,这一丝希望才终于破碎成了灰烬。
这如何不让那些女眷对桃将的父亲心怀怨气,可当事人已经不在,剩下还能做的,就只有把这份怨气宣泄在那个混蛋的儿子身上,父债子偿,在公平不过。
桃将能够理解她们,所以一直以来也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地活着,被排斥也就被排斥了,反正也不会掉块肉了。
“所以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纷争和诡计,算计几乎是无处不在。如果想要好好地活完这辈子,还是待在这个世外桃源更好。”笛离离不知道桃将的思绪竟然飘得这么远,看到他沉默,就又习惯性地添油加醋了一句。
“你不用激我。”桃将淡淡地回了句,“你教我荒诀,我跟你出去。”
笛离离就笑,这事水到渠成,可计划却不是到此为止。
但还没机会再开口,桃将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把抓住他,快步退到蛇纹树的边上,把他推进树边柜子后面的空隙。
“别出声。”
轻声念了句,桃将也不停留,手脚并用间像个幽灵一样无声地窜到树上。
笛离离疑惑地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小心探出头去看了眼,这才了然发生了什么事。
视线里,大概六七个跟桃将一般年纪的猴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附近,如果不是因为夜色昏暗的,大概之前就已经发现了笛离离的身影。
这倒真不能怪他不够警惕,实在是正常人类的听力没有那么的敏感。
泥猴族的寨子里基本都是纯天然的泥地,就算是穿着鞋子踩在上面都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更何况寨子里的猴妖基本都是打着赤脚。
正想着,那几个少年走得更近了,笛离离连忙把头收回去。
“这贱种,这回一定得给他留个教训。”
一个声音裹着怒气,似乎还带着一点委屈,毫不克制地骂着话。
紧接着就是几声附和,笛离离立马清楚了之前骂骂咧咧的那个家伙应该就是这伙人的头儿了。
得到众妖的支持,那头儿显然胆气壮了许多,只听见一声闷响,自己背靠的蛇纹树猛地一震,大力之下树冠上稀疏的叶子震了几片下来。
“桃将你个野种,给我滚下来!”
“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声音从上方传来,随后是一声闷响,从声音看是桃将从树上跳了下来,“怎么着,打算消遣消遣?”
“今,今天来给你长点记性。”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笛离离突然觉得桃鲁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过要是他现在能看到桃将现在的脸,大概就不会疑惑了。
此时桃将的双眼,是实实在在的透着一股子杀气,虽然是散的,但对桃鲁这样年纪阅历的少年来讲,已经能感受到足够的威胁。
“换个地方吧,我也知道你早想这么干了。”
跟理解那些女眷一样,桃将也能理解这些少年的愤怒。
但火气这种东西不是靠理解就能释然的,没有出路的日子里忍耐是必须的,可既然已经有了新的出路……
回头瞥了眼蛇纹树旁的柜子,桃将深吸进一口气。
他也确实该泄泄火了。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