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桃将领着那批少年走远,笛离离连忙给自己施了一个悬浮术,尽量把双脚上的光晕控制在目不可视的程度,小心地跟在一行妖怪的身后。
白天的战役看得他目瞪口呆,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么矛盾的兵团,纪律严明却其弱无比,简直像是在刻意把这些战士训练得没有战斗力。
不过除了这个荒谬的解释,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们在隐藏实力。
想知道答案,接下去的这场斗殴应该是不错的参考,毕竟年轻气盛的近义词就是不懂收敛。
可不知为什么,在见过桃将之后,他似乎更愿意相信荒谬。
他是个人类没错,但因为种种原因,他大部分的人生其实都是在荒萨大陆度过的。
正是这个原因,他不像大多数的人类那样,对妖族有着一概而论的偏见。
在他看来,所谓的妖族,更像是某一面的个性变得极端化后的人类。像是体格壮硕的大熊族,粗暴易怒的野蜥蜴族,飘渺出尘的仙狐族,其实都能在人类里找到相似的个体,只不过到了妖族这,独立的个性变成了一个种族的整体特征。
而泥猴族的特征,应该就是怯懦了。
就像现在,来挑事的那个猴妖,明明是来找麻烦的,却从头到尾都被桃将牵着鼻子走,若是换了虎族的少年,估计见了面什么都不说,直接就一拳糊在了对方脸上。
不过另一边,他对桃将反倒是更加好奇了。
一对一,即便他的体格差些,但算进其他因素,能赢的机会还是蛮大的。
但眼下的情形怎么看都不可能变成公平对决,桃将肯定也清楚这一点。可他偏偏却还应战了,如果不是藏着杀手锏,就是单纯的鲁莽了。
鲁莽并不有趣,但一个生在怯懦种族里的鲁莽小子就有趣了。
从寨子的后门出去,目的地离得并不远,就在整个孤岛的最边沿,咫尺之遥便是污浊的沼泽。
月夜下的沼泽总是显得格外阴森,每颗从地底深处升起来的气泡都像是冤魂在挣扎着追求往生,破碎后散出一阵灰绿的气息,仿佛死亡的呼吸。
沼泽的边缘,立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那上面什么都没写,不过寨子里的每个猴妖都明白它的意义。
当初就是从这块木牌开始,桃将的父亲带着寨子里的其他妖怪踏上了不归路的第一步。
“好了,先聊聊吧。”
在那块木牌前站定,桃将露出了笑容。
桃鲁的眼角跳了跳,他咬了咬下唇,用力提起一口怒气,瞪圆双眼就往前冲去。
“你……”
只吐出一个字,他就说不出话了。
桃将的整个拳头都陷进了他的肚子里,没有任何预兆的。
“开个玩笑罢了,没什么好聊的。”
桃将耸耸肩,又是一拳砸在桃鲁的脸上,紧接着就是一阵骤雨般的暴打。两条细胳膊一瞬间像是叠开了无数的重影,拼着在最短的时间内耗光所有力气。
“干!”桃鲁整个都被打懵了,等脱出身来,全身几乎都被打了个遍,好几个地方甚至没了知觉。
他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怒吼道,“给我搞死他!”
还在发愣的众妖当即一拥而上,桃将轻轻咋舌,依旧只缠着桃鲁一个。
他原本就没想过自己有机会战胜这里的所有人,要做的只是给他们留下一个足够深刻的印象,让他们好好记住,招惹到自己的代价。
比起一条挠伤好几人的野狗,能咬下一块肉的疯狗更让人畏惧。
笛离离此时就藏身在几步之外的一蓬芦苇里,每一拳每一脚他都看得很清楚,同样清楚的还有他要的答案:这个种族确实荒谬,而桃将,也确实鲁莽。
他皱了皱眉,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一切热血沸腾的意气用事在他看来都觉得好笑。
即便桃将能让对方永远记得他的狠,他自己也要付出完全不合算的代价。
而且照这局面看,那个代价可能要远超他的预想。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好不容易抢出个空挡,桃鲁连连后退,一股子恶气终于吼了出来,他已经没剩多少理智,只想快点把桃将撂倒。
可其他猴妖也没经历过多少真刀真枪的战斗呀,随着桃鲁的不断咆哮,他们也渐渐忘记了自己在做些什么,只记得机械性地出拳,踢腿,像是训练的时候打沙包一样重击出去。
一拳挥空,桃将伸手拧了把自己的双眼,一把粘稠。
视线开始渐渐模糊了,然后变得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红布。
他早已没了知觉,但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嘴里正在不断吐出些什么,他拦不住,也不想拦,任由他们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等等,都等一下。”终于有妖怪意识到有些过了,看着摇摇欲坠的桃将,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上一步,“都停下,会杀了他的。”
拳打脚踢渐渐停了下来,除了桃鲁还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想要继续动手,其他人都停了手。
桃将立在那,像个一只脚的玩偶那样左摇右晃,却怎么都不倒下去。
而只要他倒下去了,谁都没那个信心他能再次站起来。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这些少年这时候是真的慌神了,他们跟桃鲁一样,最初只是看桃将不爽,想要给他一个教训而已。但现在,反而是桃将给了他们一个教训,而且还同时附带一个难题。
“……把他带回寨子,族长肯定能救他。”
“不行,如果没救回来呢,我不要当凶手,我不是凶手!”建议立刻就被否决,“我们……我们逃吧,没有人看到他是跟我们一起来的,我们只要……”
“能逃到哪去?而且……那他要是活下来了怎么办,他揭发了我们怎么办,他……”
“杀了他。”
轻轻的三个字,整个场面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说出这句话的桃鲁,像是见了鬼。
“杀了他,推进沼泽里,谁都不会知道今天在这发生的事情。”
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桃鲁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脚一软倒在泥地上。
“可是……”
“杀了他!”
桃鲁第三次喊出这句话,他伸出手指着桃将,嘶声低吼,已经状若癫狂。
默默看着这一切,笛离离忍不住叹了口气,嘲讽的笑容在嘴角拉开。
眼前正发生的一切再一次验证了他始终坚信不疑的真理,不管是什么种族,永远都有一种东西会在关键的时刻超越道义跟素质,占据意志里最终的主动。
那是原始的恶意。
站起身,他该出手了。
但还没来得及直起背脊,他突然又停下了动作。
看样子,这场戏还没完
望着出现在视野里的长牙猪妖,笛离离又伏下了身。
……
整个泥猴族最高的蛇纹树上,顶着一间漆红的屋子,像个硕大的鸟巢,搁在细细的蛇纹木上。
黑铁木的大门上雕着神秘粗犷的图腾,屋顶则是修罗藤编成的尖顶,门框上还装饰着银白色的水烟草,无一不象征着这间屋子在寨子中的地位。
议事厅,每当寨子里出了什么事,所有长老就在这作出决议。
屋子的正中央,族长正满面愁容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个罗盘,上面有四枚指针,长短各异,此刻却齐齐以同一频率不断颤动。
“通道又要打开了么?”
站在他的身边,领军桃岭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如今的寨子里,明白这个罗盘代表着什么意义的妖怪已经不多,如今全部汇聚在这间屋子里。
“这事不能被寨子里的妖怪知道。”三长老先开口说道,“寨子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了。”
他身边的几个长老也点头赞同,泥猴族的繁衍速度不算快,大部分的母亲都只生一胎到两胎,若是再像当初那样一次性失去那么多男性,大概整个寨子都会直接崩溃。
族长微微颔首,扭头看向领军。
“你怎么想?”
领军站的笔直,他是这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当年那一代里仅有的几个留下的妖怪。
扫了一圈在场的众妖,他慢慢地吐了口气,开口说道。
“我们没有第二个桃狱。”
话一出口,气氛就变得诡异了起来,三长老当即就是一声冷哼,偏过头不再言语。
剩下的长老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让沉默足足维持了几分钟,一个声音有些沙哑的长老才开口说道,“但是他儿子……”
“桃将跟桃狱不同。”领军打断道,“那些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从小接受训练,明白事情的轻重。即便有离开的想法,也没有离开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第二个桃狱。”
他重复了一遍之前那句话。
“桃将不会变成第二个桃狱……”族长一锤定音,“通道的事情做就交给桃岭去处理吧,我们还有别的麻烦。”
领军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族长吐了口气,他是寨子里最年长的妖怪,老到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年纪。
他的双眼已经浑浊得失去了焦距,皱纹也堆叠得仿佛随时都可能脱落下来,但是他的脑子还清醒着,清醒而锐利。
他慢慢伸出手,敲了敲那个罗盘,用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
“接下来,该谈谈鹫凰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