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遮天蔽日的火球,没了四下飘散的灰烬,整个天空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起来。
火柱的余温早已经散尽,太阳也到了地平线的边缘,风从远处吹来,一时竟有些凉意。
泥猴族的战士们此时也已经回过了神,遥遥望着这边的方向,喧嚣中犹豫着是不是该靠近过去。
桃将回过头去瞥了一眼,却发现第一根火柱不知何时也已经熄灭。
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本就不是专门用来运输火形妖的通道,能把一个“斥候”送上地面就已经耗去了所有的能量,之后就只能用来传递消息而已,能坚持这么久才消散已经是惯例之外。
这样的氛围里,笛离离的与其似乎也受了感染,明明脸上挂着浓烈的嘲讽,声音却冷静如平缓流淌的浅溪。
“大荒帝国,疆域纵横一万九千亩,其下共有都级大城二十七座,任何一座都有着黑旗军级别的独立守卫军。大城之下是郡城,或多或少,每座城也有着自己的城卫队。再往下,每个部落与寨子都还有着随时能够征召的大量民兵。更别提,还有帝都的皇庭禁卫军跟十三位王赐将军的编外私军。这样的战力,就算你真能把火形妖全部放出来,也不可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的语速不快也不慢,用一种陈述的姿态把这些事娓娓道来,像是在讲解,眉眼里却透着狭促之意。
“我清楚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纵使帝国强势,但总会有它顾忌不到的地方。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地方给你们站稳脚跟,接着总能找到机会徐徐图之,等积累到足够的实力后再大举叛旗。而恰好,中央沼泽就是这么个地方,与世隔绝又深入腹地。”
“可惜这也是不可能的,我再给你报几个数字吧。从百年前人族登陆荒萨到现在,帝国一共出现了十四次叛乱,没有一次能挺过三年。其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是十三年前小亭罗带领的清水军,扩张到最大程度时甚至一度占领南方最大的都级城甘城。可就算是这样,等帝国终于重视起来并派出一名王赐将军南下剿匪,仅仅三个月便被摧枯拉朽地打得一败涂地。”
一旁的火形妖忍不住插嘴问了句,“你是人类吧,怎么对帝国的事这么清楚?”
“了解敌人是战胜敌人的第一步。”笛离离瞥了他一眼,接着对桃岭说下去,“这么说你明白了吧,想要推翻帝国,你办不到。”
“我办不到……”
桃岭开了口,他那张淡漠的面具已经在跟桃将的对话中碎去,此时也还未重新凝聚,心里冒出了火气,脸上便出现了怒意。
“若是照你说的,既然帝国如此不可战胜,你为什么不去劝劝你们的将军,让他们别在荒萨继续浪费力气。”
看到他生气,笛离离反倒松了口气,微微挑起了眉毛。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桃岭终于不再对他无视。
看桃岭之前的表现,摆明了是只打算跟桃将交流而已。
等那段短暂的交流结束,暂停的激斗就会再开。
而不管是怎样的争斗,最后的阶段永远是最惊险的关口。
笛离离要尽可能地避免类似狗急跳墙的情况发生,所以才决定插话进来。
“我想你曲解了我的意思。”
又吸了口气,还是那样不急不躁的语调,“我从没说过帝国是不可战胜的,只不过以你的能力,绝不可能战胜得了帝国。”
桃岭没说话,只是眯了眯眼睛,罗盘旁的两扇火翼用力一振,火星如飞散的孢子般洒落。
笛离离对这样的威胁视若无睹,桃岭确实是块硬骨头,但越是这样难啃的骨头,越是得用大火,只有温度上去了,才能把这家伙坚固如铁的内心防线给炖烂掉。
他继续说道,语速慢慢快了起来,“从头到尾你的主张就只有一个,你们的族长是错的,长老们是错的,这座孤岛的存在就是个错误。正因为他们是错的,所以你要毁掉它们,甚至不惜引狼入室借用火形妖的力量。”
“可他们错在哪里呢,他们错就错在共同代表了一种个性——懦弱。因为他们的懦弱,你哥哥桃峻死在了地下,因为他们的懦弱,外出的泥猴族一度失去了回到寨子的可能,甚至因为他们的懦弱,整座岛上的生灵都可能在不知何时随着岛屿一同沉入沼泽。”
笛离离顿了下,往前踏出一步,歪了歪脑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错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而是你呢?”
“我错了?”桃岭冷笑,“我错了什么?”
“你觉得懦弱是错,这便是你的错。”
风小了下来,树叶不再发出有节奏感的摩擦声,脚边的枯草也停止了摇摆。
四周的氛围一下子沉了下来,天空中飞过两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啼声急促而刺耳。
“别说了。”
桃将突然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轻声劝阻一句。
但眼下的状况已经不仅仅是笛离离一个人的独角戏了,他已经重新撩拨起桃岭之前被哀思盖过的怒火,就算他想到此为止也做不到。
“你只是想挑衅我么?”
火翼高高扬起,旋紧成抢,杀意已经无声无息地弥漫了开来。
但这时候笛离离却笑了,笑声里竟带上了些许怜悯,“如果我想挑衅你,有的是更有效率的办法,我是在跟你讲道理。”
炎枪的枪尖慢慢瞄准向笛离离的颅骨,桃岭的声音就像寒泉下的冻石,又冷又硬,“但我还是觉得你这就是在挑衅,人类,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么?”
笛离离撇了撇嘴,“你当然敢杀了我,我也相信你能杀了我,但我还是那那句话,我是在跟你讲道理。”
桃岭皱了皱眉,半晌,紧绷的炎枪慢慢放松了一些。
“好,那我就听听你的道理。”
笛离离点了点头,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地提了口气,接着说道,“不管是人还是妖,没有谁会不希望活下去。有时候勇敢跟活下去并不相冲突,甚至不勇敢才活不下去。但也有些时候勇敢跟活下去是三岔路口的两头,像是在面对无法战胜得敌人,只知道一味悍勇地冲上去,结果只可能是让自己被拧断脖子。面对这种情况,懦弱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苟且偷生又能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笛离离回答的斩钉截铁,“即便是苟且偷生,只要能活下去,就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即便做不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难道为了活下去,剩下的一切都能舍弃么?”
“这就是你错了的地方。”
笛离离顿了一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接下去就该把杀手锏放出来了。
手中凝聚出一个小小的光团,笛离离一把将其抛上半空,化作一个一米多宽的光罩落下,正好将桃将跟火形妖隔离在外。
“别紧张,就是个【隔音罩】而已。”笛离离摊开双手,朝着双眼前寸许位置的炎枪挥了挥。
“别耍花样。”桃岭收回了火翼,谨慎地朝四周扫了一圈。
桃将立刻凑到了光罩的边上,试着敲了敲发现质感就跟初冬泥潭上结出的薄冰一样,举起棍子就要破冰而入。笛离离连忙把举起的手又朝向他大力挥了挥,制止他接下去的鲁莽行动。
“你到底想干嘛!”隔着光罩桃将朝他喊道,在光罩里却只能看到他干张嘴。
笛离离没有回答,只是摇头,然后看似无意地往边上错开一步,让桃将再看不到他的唇形。
“有什么话不能给他听到?”
“只是不想出来些无端的变数罢了。”笛离离摊了摊手,“那小子太能添乱,又是个劝不听的倔脾气,有些事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
对这点桃岭也没有异议,不管笛离离想说什么,都没必要再把桃将牵扯进来。
一切准备已经就绪,天空中的大鸟又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啼叫,却已经影响不到光罩里的一人一妖。
笛离离又吸了口气,慢慢露出了笑容,神情就像是即将要揭开什么惊喜。
“你们的族长跟长老,从没有放弃过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