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离离的话音字正腔圆,一字一顿清楚明白,但桃岭立在那里,却迟迟没有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皱起眉,露出嗤笑的神情,但嘴角的弧度却弯得异常僵硬。
“我不是开玩笑。”
不等他开口质疑,笛离离抢着先讲了下去。
“你们的族长跟长老们从来就没有放弃这座岛上的任何一个妖怪。正相反,他们之所以不离开这座古孤岛,就是为了保住你们的性命。”笛离离很真挚,真挚到听着有了种循循善诱的错觉,“你们的族长,他在临死前跟我说了些事情,不过为了确保你能相信我接下来说的事情,我就先从你知道的事情开始讲起吧。”
他吸了口气,脑中纷繁的信息滤去渣滓,化作简单的语句。
“你应该知道【乾达婆】在长牙族手里吧,【万域香罗乾达婆】。”
桃岭点点头,“你是说那把两弦琴。”
“是什么东西我倒是不清楚,不过你大概只是知道靠它才稳住的岛屿,应该还不清楚它的确切能力。就跟迦楼罗能掌控世间九成九的火焰,乾达婆也能掌控某种东西,只不过更特殊一些,它能掌控香气。”
“香气?”
“严谨点说应该是气息,不过按照佛门经典里的说法,乾达婆是香气之神,所以‘掌控香气’的说法更常用一些。”
虽然双方还是敌对的关系,这时候笛离离却好像一点不着急桃岭的伤势恢复情况,慢条斯理地讲解着,“乾达婆能以‘气’为媒介沟通天地间的灵气,这跟普通的操控不同,这种沟通让它能够最大程度地调动出灵力的一些特性,比如质量,以及力量。”
笛离离边说着,边从脚边凝出一团光华,慢慢从地面托起一块硬泥,“就像这样,只不过寻常的灵力能够承受的重量极其有限,举起一座岛屿这种伟业,也只能靠乾达婆那种宝贝才能办到。”
“但这跟你之前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看着眼前的人类在那声情并茂,桃岭却开始不耐烦起来。
“当然有,你别着急呀,事情得一件一件说下去。”笛离离又笑了笑,笑着撤掉那团灵力,泥块便重新摔烂在了地上。
“越是强悍的力量,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或者说所要受的限制就会越大。就像迦楼罗,催动后使用者除了脑袋毫厘不能动弹。乾达婆的限制稍微虽然要小一些,但波及的范围却要更广,每一次的施展,并不止局限于一个催动者。”
他顿了一下,“催动者不止一个,限制自然也是一同承担。但乾达婆跟迦楼罗不一样,它的限制与能力是共存的,类似契约的一种关系。而泥猴族跟长牙族的族长与长老们,就是这契约的承担者,即便乾达婆离开了这座岛,只要他们还在岛上,那股气就不会散。”
不耐烦开始变成烦躁,桃岭没有发现自己脸上已经出现了惊慌的神情。
那个答案也曾经一次次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但也一次次被他赶出自己的决心,而今初次从他人的口中听到,他竟然产生了某种近似畏惧的情绪。
“不过毕竟没有了力量的主体,这股气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你自己也在奇怪吧,为了岛上那么点地方,真的值得两族数十年的争斗么。特别是这几年,交战的频率应该越来越高了吧。其实不过是借着这些年轻人的脚力让地下的那团气更凝实一些罢了。”
“但他们放弃了桃峻!”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的,但这已经是他唯一可以仰赖的武器。
笛离离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话语就像是一支正在成型的大军,等到它真的成型,自己必然无路可逃。只有乘着现在,包围圈还未完全,一骑绝尘,才有可能冲破出去。
但他话音落下,却看到笛离离的嘴角换上了另一种笑意。
一种已经看穿了一切,年长者般宽容的笑意。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这样骗自己。”
桃岭愣住了,刹那间,仿佛一只长勺捅进了他的思绪,把沉淀在最底层的不安通通搅拌起来。
不对,他不可能知道那件事,谁都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放弃桃峻的,不是族长跟长老他们,而是桃峻他自己吧。”
一道霹雳,直直劈进他的天灵盖里。
强烈的冲击让两扇火翼都险些涣散,桃岭的整张脸僵在那,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他原以为自己今生不可能再露出当初见到桃峻那残破不堪的尸首时那般不堪的表情,但那个伤口看样子始终都未愈合,此时有个人轻轻一戳,自己便再度回想起那时的痛楚。
他以为这是场公平的两军对垒,其实只有自己早已经四面楚歌。
沉默了许久,太阳慢慢收起了最后一缕裙摆,云团褪去了色彩,整个天空也渐渐暗了下去。
“为什么?”
轻声询问,声音像是从身体深处传来一般压抑,桃岭恢复了平静。
“有些时候,越想隐瞒什么,就越是会下意识地把那件事强调出来。”
笛离离也很平静,越是接近成功,就越是要稳住自己,他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乾达婆的事情,是在桃岭去追击桃将的时候族长告诉他的,那个老泥猴到最后一刻都没能明白他儿子到底为什么要杀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或许借旁人之口转述真想能令他回心转意。
从那时候笛离离就知道,这会是一张能够影响战局的大牌。
但真正明白过来只要利用得好这张牌甚至能一举翻盘,还是在桃岭跟桃将讲完那个“故事”之后。
那个故事应该是真实的,但真实不代表完整,特别是把前后两次讲述同时回味一遍,很容易就能发现里面的那点把戏。
只不过笛离离的目的并不是让桃岭陷入癫狂,为此他必须得循序渐进,得在保证对方足够冷静的情况下一点点击碎对方的心理防线。
所以他选择讲道理。
因为话语永远都是最锋利的刀子,只要找到适当的出鞘时机。
“那条灰岩道里,应该只有你哥哥一个的坟吧。”
看着桃岭的眼睛,笛离离知道自己给他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便开始了最后的收尾。
“那时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但用现在的线索,几乎也能倒推出当时的情况了……”
桃峻并不是逃不出灰岩道,是他自己不愿意离开。
可惜他没能等来桃岭或是族长,而是等到了第二个火形妖。
他并不是因为族长或长老们的不作为而死,他是死在自己的懦弱上。
笛离离只说了一句,言尽于此,意思却已经很明白。
你恨的,从来就不是寨子,帝国那样复杂的东西。
你恨的,只是你兄弟的无能与软弱而已。
谁都会逃避,为自己狭隘的目的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然后光明正大地宣泄自己的愤怒与憎恨。明明那个龌龊的自我从头到尾都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却始终选择视而不见。
一定要等到这个不算谎言的谎言被说破,才看得清自己最厌恶的东西其实就是自己最不愿意厌恶的。
“桃峻他……”桃岭身上的猴毛都柔软了下来,一瞬间他变得很疲惫,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开了口却又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我做不到。”
听到这句话,笛离离一颗心终于从嗓子口终于回落到它该在的地方。
就像走过初冬冰结的大河,每一步都走得提心吊胆,到此刻,才终于又踩上厚实的大地。
但这并不是结束。
“就算做不到,你还想报仇么?”
桃岭又愣住了,他已经完全搞不明白这个人类究竟想说些什么。
“虽然我不认可你把懦弱当做罪过,但有一点我认可你。现在的帝国,确实是个巨大的错误。”笛离离抬头看了眼越发昏暗的天穹,“就像是这天一样,如今的帝国,早已不再是当初那颗耀眼的太阳,它比你们的寨子病重得多,几乎处处都是流脓的臭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桃岭打断了他的感慨。
笛离离沉默了一会,转头看了眼皱眉等在光罩外的桃将。
回过头,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办不到的事情,他能替你办到。”
“他?”桃岭反应了片刻,皱起眉头,“你说桃将,为什么?”
“因为他比你直接,也比你绝对,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的就该坚持,错的就该匡正。他不需要给自己找什么借口或理由,只会跟着自己的想法走。”笛离离呼了口气,“只有这样的妖怪,才有可能推翻帝国。因为现在的帝国就是个大错,根本不需要任何怂恿,他自然会走到帝国的对立面去。”
“你怎么能肯定,你跟他认识到现在才多少日子?”
“我当然能肯定,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个性,就不可能被天道石所认可。”
“天道石?”
笛离离便把关于天道石的事情给他解释了一遍,随后强调道,“心性这东西在大道法则之前做不了假,桃将他是天选之子,有他注定要去做的事。”
桃岭不说话了,保持着微蹙的眉头,似乎在认真考虑笛离离所说的话。
“所以,若是你还想复仇,就守好桃将,只要他能成长起来……”
“不,他不需要我。”
那张冷漠的面具此刻又回到了桃岭的脸上,他挺直不知何时微微弓起的背脊,胸口那个洞穿的伤口此刻被火焰包裹得就像嵌上了一颗太阳。
“他需要的,是个能替他跟错误妥协的人。”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铁面无私的领军。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颗太阳突然剧烈地燃烧起来,一道复杂而华丽的炎印从火焰中逐渐显现出来。
笛离离终于看出了不对,立刻就要开口,那道炎印却突然激射向他的右臂。
灼烧的刺痛感让他龇起了牙,来不及看自己的情况,伸手就要去抓住桃岭。
但他的手才伸到一半,桃岭的身躯却已经直直朝后倒了下去。
罗盘跌落在他身边,滴溜溜滚了一圈,“啪嗒”一声倒盖在地上。
胸口的那颗太阳已经熄灭,全身的火焰也消失不见,鲜血很快便在地面上积出小小一滩。
生机尽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