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家养不出单纯善良的孩子,这是关昭阳很早就知道的事。倒不是因为这个家族内部有着过于激烈的优胜劣汰竞争,而是出了那所宅子,要面对太多虎视眈眈,只要行差踏错,哪怕一步,都可能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他们从小就被教导自己的一言一行关乎的不仅仅是自己,更重要的是背后的整个家。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让家族利益受损,或者仅仅是荣誉被抹黑,都是不可饶恕的事,既然“关”姓赋予的特权与生俱来,承担责任就无需受到年龄的限制。
不在其中不会明白这种压力对人生造成的影响。即使是从小被寄予厚望、称赞将来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关昭阳,也曾有过一段深深厌恶这个家族和它古老压抑庭院的时期。少年时期的男孩,也想放学后和同伴玩够了再回家,到网吧和录像厅看做一些不想让父母知道的事情,和混混打架尝尝街市上廉价的零食……但是他是关家的大少爷,为此要掌握的东西比学校那点作业和习题要难得多苦得多,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探究自己更喜欢什么更想做什么。父亲关向智是极温和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反而更固执守旧,所以在儿子的教养方面,居然真的做到了让他对责任感的重视远远盖过了所有半大不大男孩都会产生的叛逆。这也是成年之后,不管怎么玩乐,关昭阳从来也不曾超出过那许多条底线的最根本原因。
不过微妙的是,除了他们一家,似乎所有的人都对此做出了反抗。反应最强烈的是关家孙辈的第二个孩子关昭林,他以放弃除了遗产基金外所有继承权的代价,考上了美国的大学,攻读他热爱的建筑设计专业。他同父同母的弟弟关昭风,如果不是这一系列事件的逼迫,大概没有几个人会知道他就像了解侨港的每一家夜店和会所一样,了解大京几乎所有大企业、公司的运作状况和与他们谈判的技巧。
姑姑关向音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个。据说奶奶就是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离世的,所以爷爷自小对她都很严厉。关昭阳不认为关老太爷是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他更偏向相信,老人只不过是像培养两个儿子一样对待她,只不过因为她是女儿,所以可能显得过于苛刻了。
但是父亲在教养女儿方面总不如母亲,关耀基更没有那种天赋。途中是被过于疼惜小姐的老仆还是其他不怀好意的人钻了空子,这位从出生起就备受瞩目的关家唯一的女孩,既没有大哥的沉稳睿智,也不像二哥那样对人对事充满了热情和野心。她显得……有些平庸,当然是相对关家这些优秀的孩子来说。更奇怪的是,她不知为何对这个家有一种深埋于骨的厌恶,不是因为它阻碍了她追求个人的幸福之类具体的原因,而是单纯的痛恨自己身处其中这个现实而已。然而她又没有勇气放弃这种优渥生活,便只能一直纠结在极端的矛盾之中。
“我听不太懂。”
听完他的叙述,岳芽摇头。她今天看到的明明只是一个亲切优雅的女士,她对温特的画见解独到。因为自己热爱这位画家的作品,便想当然的以为同样能欣赏他的人,必也和画家一样是个热爱生活态度积极的人。
“我从小和她的关系就不怎么好。”关昭阳思绪飘远。
幼时的他甚至有点害怕这位姑姑。好友宣毅是宣家老太爷的老来子,最小的姐姐和姑姑年纪差不多。那小子很受宠,每回去他家都能得到宣小姐热情的招待,无论果汁还是糕点都是很美味的。某次在他家受了一番刺激,他回到大宅之后竟异想天开试图向姑姑撒娇。
到现在他都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带着隐约恨意的嘲讽。
“并不是说嫌疑就限定在她身上了。”
二伯关向勇死后,之前口头定下的遗嘱自然被当做一时气话作废了,关昭林也就重新拥有了和弟弟关昭风同等的继承权。虽然他始终表现得像并不在意这件事,但不能就此证明他没有动机和条件作案。
“我只是一直都搞不懂这位姑姑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至今未婚。年轻时候的事情,因为自己那时候还小,并不知情。外界盛传作为关家千金关向音眼光高一点也是很正常的,但他知道绝非如此。无论是社交聚会还是家宴,只要是他注意到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表现出过一点兴趣。
“父亲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回忆道,“她确实表现得很悲伤,那让我改变了我一直以来对她的固有印象。”
“但是去参加暴发户举办的沙龙?”
关向音虽然厌恶关家,这个姓氏给她带来的权利地位享受起来却很自然。内心里,她其实是所有人中最重视门第和阶级的那个人。圈子里甚至有这么一种说法,画行或者展览有关小姐光临的权威性绝对胜过十个大师和鉴定家。
“举办沙龙的人看到她吓得不轻吧。”
“嗯!”岳芽想到吴夫人频频地口误和诚惶诚恐又极尽谄媚的脸,无奈地笑了。
“你信吗,”他挑了挑眉,“喜欢温特作品这种鬼话,我是不信的。”
“但是,”他言语中透出一些烦躁,“我什么都查不出来。”
“会好的,”她只能试着把手按在他的肩上,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会找到线索的。”
去沙龙会是赵柏书邀请的,这意味着岳芽不仅没能履行承诺回报上次美术馆和水星街之旅,反而又多欠下一次。在下午打电话向对方道谢的时候,他略带调侃地说起了这事,岳芽听着已经惭愧得差点要挂掉电话,最终考虑到自己这边的特殊情况,还是没能开口邀请学长来家中做客。
赵柏书是善解人意的绅士,听懂隐晦的拒绝就会耐心等待下一个机会。但有的人不是这样的,他/她的到来不会给她任何准备。
听关昭阳说了一番话之后她觉得有些疲倦,便裹着毯子在沙发上打了个盹。
下午,几乎与她醒来舒服地伸懒腰同时,房门那里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事后她无比庆幸自太阳来后她就养成了即使白天也会从里边把门插上的习惯。
“怎么回事呢,大白天的,”屋外那个人嘀咕道,随后用力朝门上拍了几下,“芽芽,开开门,妈妈来看你了。”
她几乎是跳下了沙发,环顾整间屋子,很好,关大少爷即使在这个陋居也保持了良好的生活习惯,床铺上的被褥很整齐,椅子、沙发、桌子上也没有乱放什么能显示这里还住着一个男人的东西。所以只要把他处理掉,就万事大吉了。
“嗯……妈妈?”她一边朝关昭阳靠近,一边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芽芽,是妈妈啊,快开门。”听到女儿的声音后岳妈妈明显放心了不少。
“等一会儿……我换个衣服啊。”
“行!别着凉了。”
“干什么你!”胳膊被某人不自量力的拽住,关昭阳不耐烦地想抽回,未果。
“嘘——”她直接把食指按到了他的唇上,然后又闪电般地收回,“你快躲起来,快点!不能让我妈妈发现你。”
“你几岁了啊,还要被打击‘早恋’呢。”他嘲讽道。
“少废话,赶紧的!”她没时间和他瞎扯,“以后再跟你解释,快先躲起来。”
“你衣柜太小,我塞不进去啊,”他只当她在胡闹,“要不一会儿我给阿姨解释解释?”
“浴室……”她直接把他往那拉,“你先躲浴室里,那不是有扇窗么,一会儿我尽量拖时间,你先从窗子爬出去。”
“你行啊,让我爬窗子……”
“这会儿还早,”她打断他,“就在附近随便逛逛,或者去内湖那边散散心也好。”
“求你了!”岳芽恳求道。
“……”他本来还想取笑她几句,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不能让妈妈知道的事情,解释清楚不就好了吗,但是看到她的表情,他突然就认了。
无论是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躲进厕所,还是去爬那个什么该死的窗子。
“好吧。”
“让妈妈看看,”岳妈妈进屋,手里提的一堆大包小包还没放,先上下仔细把闺女打量了一遍,“怎么精神不太好啊。”
“刚睡醒么,”她用余光去看那紧紧阖住的浴室门,“还有点迷糊嘿嘿……”
“你呀你,都二十五岁的人了,怎么还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呢。”岳妈妈熟门熟路地把东西往餐桌上一放,爱怜地说。
“我一个老姐妹,就是你宋阿姨,上个月抱孙子了,高兴,请大家聚聚,我想着你也很久没回去了,就来看看你。”
“妈妈……”岳芽呐呐道。
“别说那么多了,晚餐给你做柠檬炖肉!”岳妈妈捏捏她的脸,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