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吹进一股清风,丁香花的香气溢满屋子。
秦娟满怀深情地回忆了自己一家人的快乐生活,沉浸在对亲人的怀念之中。几位听众都被这一家人浓浓的亲情所感动,也为他们一家在地震中的遭遇而难过。这次病房相聚,唐山、四川的两代人和两次毁灭性地震的亲历者敞开心怀,倾情相诉,述说了各自的经历和感受,无异于进行了一次心灵洗涤,清洁了灾难留在他们心底的污垢。
李志欣走到窗前,见红日渐渐西去,一片云霞铺满天空。他回头对姚强说:“老兄,不早了,咱们还要赶回去。”
姚强看看手腕上的表,对肖晋萍说:“晋萍,天黑前我们要回到驻地,我和志欣这就告别,咱们有时间再会。”
在座的人们起身跟他们道别,李新亮说:“叔叔,我今天跟家里通了电话,我父母所在的工厂给家属建了安置点,他们听说这里堰塞湖告急,正在疏散人口,让我回去。咱们正好顺路,我跟您们走吧。”
“当然可以了,咱们在路上还可以接着聊呢。”李志欣高兴了,搂住李新亮就往外走。肖晋萍笑着拦住他,让李新亮收拾一下再走。
“姚大哥、李大哥,您二位吃完晚饭再走,这几天附近陆续有饭馆开张了,我请客。”谢立东伸手拦住他们。
姚强和李志欣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说是天黑前就要回到驻地,还要安排明天的任务。肖晋萍送两位老同学离开后,赶忙进行每天的例行查房。
一弯月牙儿挂在树梢,微风暖暖地摇动着树枝,把月牙儿一下下地弹上了天空。晚饭后,肖晋萍邀秦娟出门散步,两人挽着手臂,沐浴在夜晚宜人的清风中。
李新亮回了自己的家,谢全兴一家人团聚了。肖晋萍不想让秦娟感到太孤单,要用自己的母爱来抚平她饱受创伤的心灵。
秦娟依偎在肖晋萍的身旁,忽闪着大眼睛,想着心事。母亲去世了,父亲下落不明,弟弟还小,今后怎样生活下去呢?她知道,外婆和舅舅会全身心地照料自己和弟弟。可是一个完美的家忽然碎裂,失去了一向庇护着自己和弟弟的父母,让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孤儿,这个陌生而可怕的字眼,猛地跳进秦娟的脑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她非常清楚,爸爸生还的希望极为渺茫。
肖晋萍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前面的一棵柳树下有一排长椅,她拍拍秦娟的手:“咱们在这里坐一坐。”
两个人坐下来。抬头望去,空中漂来了大朵的云彩,挂上中天的月牙儿不时奋力地露出脸来,满天摇曳的星星也送下来几丝微光。地震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但是无论千里还是万里,无数身处黑夜的人们依然还在仰望着月亮和星空,挂念着经历地震考验的四川,为遭受创伤的同胞们默默祈祷。
这样的夜色,最容易让人陷入回忆。肖晋萍的脑海中浮现出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幕情景,那如烟的往事袅袅升起,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彩,遮没了眼前的黑暗。
肖晋萍仰望着夜空,沉默了许久。最后,她语气沉静地问:“秦娟,三十二年前,阿姨失去了温暖的家,和姐姐变成了孤儿。你想知道阿姨如何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怎样度过震后那段时光的吗?”
秦娟似乎一直在等着肖晋萍的这个提问,也仰望夜空,用力地点点头。
2.
军人出身的爸爸喜欢儿子,却接连得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肖晋英和肖晋萍。于是,他便想把女儿当儿子来养。二层楼有个小后院,侦察兵出身的爸爸每天早起要在这里打几趟拳。两个女儿都上小学后,有一天他忽发奇想,硬要教她们练武,说是让她们练出钢筋铁骨,免得受欺负,以后也好干大事。他一大早便把她们叫起来练基本功,伸胳膊踢腿,忙得不亦乐乎。
两天下来,性格沉静的晋英便抹着眼泪不愿意练了,活泼好动的晋萍却来了兴趣,到了晚上还兴致未尽地缠着爸爸要继续练,还要拉着楼下住的任健一起练,弄得爸爸都没时间跟任叔叔下象棋了。
“我这女儿,要是个小子就更好了。看你家任健,长大肯定是个好兵。”爸爸感叹着对任叔叔说。
肖晋萍不愿听这话,噘着嘴反驳:“小子怎么就好?小子能干的事情,我也照样能干,我也能当个好兵!”
爸爸挺起胸,骄傲地讲起他在朝鲜战场的战斗经历。
“别抬杠,都是当兵,有些事就得男兵来干,胆小不行,那得什么都不怕。比如说,我当的是侦察兵,我们全都要武艺高强、胆大心细,那样才能胜任深入敌后侦察敌情和抓舌头的任务。你就说我们那次作为后备队直接参战吧,面对面跟美国兵拼刺刀,打交手仗。我本来腿上就带了伤,却碰上个比我高一头的大个子,长胳膊粗腿,真正是条壮汉。我就是不怕,顶住了,愣是把他给消灭。咱凭的就是超人的武功和胆量,虽说我这腿上的伤更重了……”
“得了,得了,亏了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能化险为夷,否则就没我们姐儿两个了,是吧?您这么英勇,受伤后,不也是被我妈妈从阵地上救出来的吗?” 肖晋萍伶牙俐齿,毫不示弱地昂着脸,“再说了,我妈妈倒是个小丫头,您不也是费劲巴力地到处找她好几年,最后嫁给了她,还跟着她到唐山安家落户。哼,还吹呢!”
她那神情和口气,逗得旁边的任叔叔和小任健哈哈地笑。
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爸爸担任侦察排长,受伤后被后续部队一个瘦弱的小护士背下阵地。他伤愈回到部队,只想找到救他命的小护士,多方打听,四处寻找。经过他多年的努力,才在另一支部队找到这位护士,见面后二话不说就单腿下跪向人家求婚,结婚后还转业随她定居唐山。
这是挂在妈妈嘴上的故事,只要爸爸大男子主义露出苗头,就要讲上一遍,肖晋萍也能倒背如流了。
地震前一年的秋天,两个女儿都成了中学生——16岁的晋英上初三,14岁的晋萍上初二。晋英稍显瘦弱,晋萍健壮一些,全都身材挺拔、面容姣好,出落得越发俊俏。她们是父母分别寄托了不同希望的掌上明珠。
这天晚上,看着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儿,爸爸妈妈聊起了对他们的期望。
“你们听好了,长大了都必须给我去学医。”身为护士长的妈妈指点着姐妹两个,“晋英心细,学内科;晋萍胆大,学外科。”
妈妈从护士干到护士长,最大的梦想却是成为一名医生。无影灯下,沉着冷静的医生只凭一把手术刀和精湛的医术,便把病入膏肓的患者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啊,每逢这个时候,她眼中主刀医师的头上便会闪出光环,看起来无比神圣。
旁边看报纸的爸爸接过话头:“对呀,一个内科,一个外科,加上你这个护士长,我当院长,咱家开医院得了。”
“自己家开医院,你要搞资本主义呀?再说了,您老人家当兵的出身,也没有当医院院长的本事。”妈妈知道,当兵出身的丈夫对公司的能工巧匠很是欣赏,总是为他们感到自豪,希望自己的女儿们能学他们。她猜准,他肯定会发出什么怪论来,便采取以攻为守的战略,立刻发起反击。
“我搞资本主义?没有的事儿。”爸爸放下报纸,喝了口茶,“嘿,我是主张她们永远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长大去当工农兵。我们公司有好几个女焊工,大工厂的大房梁和大铁架子都能焊,不光水平高,还非常能干。咱晋英心灵手巧,就去当焊工,肯定是个好工人。至于晋萍,这丫头胆量出众,什么都不怕,就去当兵。不过话说回来,当兵也不干后勤和文艺兵,那都没啥大出息。最好去当女飞行员,我从电影上看到过,她们个儿顶个儿的飒爽英姿,那叫一个精神,驾驶着战机就飞上蓝天!”
爸爸说着,抬起头来,无限向往地仰望着天花板,似乎自己的女儿真的驾驶飞机飞上了天。
肖晋萍也抬起头来看,却发现天花板上正趴着一只秋后的蚊子,不禁“噗哧”笑了出来,指着蚊子说:“爸,您瞧好喽,现在就有位飞行员在您家里休息呢。”
妈妈也笑了:“你呀,甭胡思乱想了。瞧瞧咱家晋英,这么秀气的小姑娘,给你焊房梁去?绣花还嫌耽误人才呢!设计大楼还差不多。你是怎么琢磨来的!依我说,俩女儿将来都去当医生,不过晋萍可以去部队医院当军医,既能满足你的愿望,也能满足我的愿望。我说了算,谁也甭想跟我捣乱了。”
3.
那年过春节期间,街道主任刘爷爷领着小孙女挨家挨户发放地震宣传小册子,让大家多加小心。辽宁海城地震闹的人心惶惶,家家晚上睡觉前,都在搪瓷洗脸盆里放一个倒竖的酒瓶,以便在有了晃动时弄出声响,及时地报警。隔壁的叔叔常常出差,那位阿姨害怕地震,夜里不敢独自在家,竟然带着孩子到楼下的邻居家借宿。
地震前几个月,爸爸所在的建筑公司承接了在附近一个县建设厂房的任务,担任党委副书记的爸爸率领一个施工队去外地施工。
离家之前,爸爸郑重其事地嘱咐两个女儿:“若是遇上地震,不用怕。但千万记住要躲进墙角,那里是相互交叉的结构,结实。我们以前躲炮弹,都是把身子紧贴在墙角。另外,不管碰到什么事,不管炮火多猛烈,都要记住‘不要怕,顶住’这句话,顶住啥事没有,顶不住就完。你们要是有这个精神来垫底,我就放心了。”
平日里遇到麻烦事,当兵出身的爸爸张口就是“不要怕,顶住”,肖晋萍姐妹常拿这句话开玩笑,此时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谁都没有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对地震的概念却渐渐淡漠,如同鸟儿飞过天空,鱼儿游过水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家里的酒瓶和脸盆放到了该放的地方,隔壁的阿姨也放心大胆地回自己家睡。
楼房后面有一排供各家放煤的小房子,许多人家都在里面养了鸡鸭。其实,地震前些日子便出现了不少防震小册子中讲的现象,鸡鸭不愿进窝,老鼠到处乱蹿,附近平房一户人家挖的一口井里翻起了泥沙。可是对鸡飞狗跳逐渐习以为常的人们只是把这当作平常事来看,谁都没有想到这就是地震的前兆,谁都没有想到地下蠢蠢欲动的震魔,正在酝酿着巨大的灾难。
那天晚上,肖晋萍把笔记本和钢笔送给任健,回到二楼的家。她和姐姐住在一间面南的屋子,窗前相对摆着两张用木板搭起的单人床,中间隔着一张写字台。
虽然已是午夜,肖晋英还靠在床头读书。这个暑假过后,肖晋英将升入高中。前两年,国家一度恢复了重点高中考试录取,开始重视文化课学习,肖晋英很是兴奋了一阵。今年却又兴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教育界成了批判的重点。在这种情况下,学校要抽出大量时间学工、学农、学军,课程被大幅度削减。考试都成了开卷——把考卷拿回家来照着书答,每个人不是一百就是九十九分,鱼龙混杂,分不出优劣。她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便成了这场运动的牺牲品,虽说没有下乡,也只好就近升入一家普通高中。
肖晋英不甘心把时间白白地浪费掉,找楼下师范学校的王老师,借来他五十年代使用过的高中数理化课本,开始了自学。肖晋萍对此不能理解。那时的大学只招收工农兵学员,学习好也不能直接上大学。她觉得与其刻苦学习,还不如稀里糊涂地混个好身体,到时候甩开膀子干活儿,表现好就能上大学。
肖晋英却不这么认为,很严肃地对肖晋萍说:“不管眼下怎么上大学,说到底还是学好知识能受益终身,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轻视学习!”
肖晋萍洗漱完毕,爬上自己的床,摊开四肢一躺。
她对晋英说:“书虫子,别再浪费眼睛了,洗洗脸睡吧。”
晋英揉揉眼,放下书:“天热,洗了好几次脸,直接睡了。”说着,伸手关闭了写字台上的台灯。
天气实在热得厉害,关灯后,姐俩还是睡不着。
“姐,你这么努力地读书,能有机会上大学吗?”
“谁知道呢。反正学到知识是自己的,准不能让狗叼走。”
“嘻,你装一肚子学问,将来还不是要下乡修理地球。”
“就是修理地球,也需要学问。在农村干好了,还有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呢。”
“还想上医科大学当医生?实现咱妈的梦想?”
“嗯,当医生也是我最大的梦想。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一辈子都干好事。”
“行啊,有志气。那我就替你去当女焊工,实现咱爸的梦想。”
“你这个假小子,就是当焊工的材料。”
姐俩说着话,便有了睡意,渐渐进入了梦乡。
到了后半夜,忽然凉风习习,什么都没有盖的肖晋萍竟然被冻醒了。奇怪,怎么这么凉啊,莫非要下雨?她想着,起身到窗前,果然凉风习习,空气中透着潮气。她便拉开纱窗,关上了窗户。
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昏黄路灯光,肖晋萍看到姐姐严严实实地盖着毛巾被,睡得正香。她暗自笑笑,拉过自己的毛巾被盖在身上。
她朦胧欲睡时,猛然觉得房子筛子般颠簸起来,耳边隆隆作响,一切都在不可遏止地剧烈震动!床板塌了,她裹着毛巾被掉落到地上。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恐惧感紧紧地把她攫住,使她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轰鸣声中,姐姐惊叫:“地震!快躲!”
肖晋萍豁然醒悟,脑海里闪出爸爸的嘱咐。猛地蜷起身子,缩到了墙角。
随着一阵阵巨响,楼顶塌了,碎砖块雨点般砸在肖晋萍身上,她整个人都淹没在尘土之中。
剧烈的震动停止了。大脑近乎空白的晕眩过后,肖晋萍恢复了神智。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发现自己被堵在了一个楼板形成的三角形空间里,有小的缝隙,但钻出不去。她感觉身上很疼,活动一下,并没有受重伤。粉尘钻进了鼻子,她扯起毛巾被的一角捂住嘴。
她侧耳倾听,外面一片寂静,似乎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人们一时反应不及,还顾不上呼喊。她想到了姐姐,想张口喊,尘土立刻钻进嘴里,只好闭上了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估摸着过了有一刻钟。
当尘埃落定,又能自由呼吸时,肖晋萍扯开嗓子喊:“姐,你怎么样?”
她连喊了数声,把自己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
外面开始有声音传来,有人们的呼喊声,有哗啦啦搬动砖石声。
过了片刻,她又开始喊:“姐——!”
似乎过了好久,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隐隐地传来了姐姐细弱而焦急的声音:
“晋萍——!”
“哎——!”
肖晋萍估计姐姐也被压在废墟下,但能听到她的声音也就放了一半心,起码说她还活着。她喘了口气,又放声喊了几次,肖晋英回应了一句,便没有了声响。
肖晋萍又急了,胡乱喊了几声,便开始摸索着搬动周围的楼板。碎块容易收拾,却难以撼动大块的楼板,还隐藏着塌落的危险,她只好住手,等着有人来救。
4.
姚强的援救,使肖晋萍姐俩脱离了危险。
肖晋英虽然及时地钻到墙角里,头左侧却被砸开了足有两公分的口子。周阿姨回家后,揭开裹伤的床单,用小剪刀仔细地剪掉她伤口周围的头发,涂上消炎药粉,用纱布包扎好。
那天傍晚,街上传言说沿着渤海湾将发生地壳塌陷,唐山要变成大海,须要向西部转移才成。幸存的邻居们便开始了集体大逃难。姚强他们几个跟周阿姨作伴,留下来守护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任健。次日,姚强的父亲找来担架,几个人把任健抬到马路上,拦住了一辆运送伤员的卡车,周阿姨陪着任健乘车去了飞机场。姚强父子邀她们姐俩到自己住的平房区,她们却执意要回自家的楼前。
她们要等在那里,等爸爸归来。妈妈没了,爸爸成了她们唯一的希望。
那些出走的邻居们开始返回家,陆陆续续挤满了前一天搭起的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