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晋英一字一板地说:“阿姨,为了我爸爸,还有我妈妈,为了我们俩今后学会坚强,您就缝吧。”
女军医凝视着她,终于读懂了她的心思。她转过身,用毛巾擦了把脸,没有再说什么,让肖晋英躺倒在手术床上,吩咐肖晋萍和护士按住肖晋英的胳膊,开始麻利地缝合伤口。
肖晋英口里咬住一块纱布,双眼紧闭,眉头皱到一处,汗水哗哗地顺着脸淌下来,但是没有流出一滴泪水。肖晋萍一手给她擦汗,伸出另一条胳膊让她握住。女军医每缝一针,肖晋英的手便紧紧地握一下。小护士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眼眶中泪光盈盈。
女军医精心细致地缝合完毕。她把镊子和针放在盘子里时,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对肖家姐妹来说,却似乎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肖晋英松开紧握着的手,吐出口里咬烂的纱布。
肖晋萍反而嘴唇咬出了血,手臂上出现五个清清楚楚的指印,深嵌进皮肤。
6.
临走前,女军医坐在桌子前,掏出小本子,写下自己的名字和通讯地址,撕下纸来递给肖晋英。
“我姓陈,叫陈秀霞,以后称呼我陈阿姨好了。” 她略带嘶哑的话语中透着疲惫,“把你们的名字和地址,写在本子上。”
姐妹两个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家庭地址。
“肖晋英,肖晋萍。好了,晋英记着5天后来拆线,晋萍记着按时吃药。”女军医装好本子,一边准备接待其他病人,一边对她们说,“你们是军队的女儿,阿姨是军人,把阿姨当妈妈吧。”
“哎。”姐妹两个异口同声地答应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们走出不远,小护士追上来,把一个牛皮纸袋塞进肖晋英的手里,说是陈医生送给她们的东西,便跑回去。两个人打开一看,有压缩饼干和两个大苹果,还有一袋冲水喝的葡萄糖。姐俩回头望去,陈阿姨面前排着好几个等着看病的人,只是抬头看看她们,挥了挥手。
回来的路上,一辆配有大水罐的绿色运水车停在路旁,人们排着队在接水。
提着水桶的刘爷爷兴冲冲地招呼她们:“快来,解放军送来的干净水,尝尝,甜着呢。”
两个人掏出水杯,大口喝着清凉甘甜的水,消去了胸中的烦躁。
那天晚上,刘爷爷在大棚子的一个角落挂上帘子,隔出个小间,让姐妹两个进去睡,免得发烧的肖晋萍再次受凉。老人干着活儿,忍不住小声念叨:“老肖两口子是多好的人呢。老天不长眼,又多了两个孤儿。”
夜里,吃药后睡得迷迷糊糊的肖晋萍忽然听到旁边的姐姐发出嘤嘤的哭声。她努力挣扎一番才睁开了眼,凑近姐姐的脸看。姐姐闭眼睡着,但眼角流出的泪水在当枕头用的书包上湿成一片,口中还在轻声地啜泣。肖晋萍悄没声地躺下,咬住床单的一角,把堵到喉咙的哭声咽下去,任由滚滚的泪水涌出来。
地震几天后,市里许多单位都开始复工,特别是那些基干民兵,背着各式枪支一队队地在街上巡逻,或者在重要部门站岗。刘爷爷的儿子、儿媳就全都到单位报到,没日没夜地值勤、巡逻,肩负起保卫国家财产,维护社会治安的任务,家里只剩下刘大爷带着5岁大的小孙子。
国家和各地援助的各种物资开始发放到灾民手里,各家各户也扒出了不少自家残存的物品。随着建筑材料的丰富,还有私有财产的大量增加,矛盾也开始显现出来。各家开始找寻地方搭建自己的抗震棚,时不时地从早期搭建的大棚子上拆些材料,这个临时大家庭濒于解体的地步。
肖晋萍病好之后,也跟着肖晋英爬上废墟,翻开碎砖乱瓦,找寻自家的东西,翻找门板、门框和窗框,还能用的放起来,不能用的生火煮饭。
“这人呢,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老任,你说这叫啥事。”这天晚上,刘爷爷收拾着自家的东西,对回家来的任叔叔抱怨。
任叔叔拍拍他的肩头,笑着说:“大叔,这是正常现象。灾难来临大家同舟共济,灾难过去就要各自珍重了,这不奇怪。大伙儿又有过日子的家底儿,有过日子的心气了,也是好事。”
那天晚上,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已经拆了一多半的大棚子里只剩下刘爷爷一家和任叔叔夫妇、肖家姐妹。雨点砸下来响成一片,大家摆出盆盆罐罐忙着接水。
任叔叔找雨衣去盖棚顶,大声对刘爷爷说:“大叔,赶明儿我去找一些油毡和木杆,咱们盖几间小点儿的抗震棚,搞严实一些,也好防风防雨。”
“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过咱们几家把抗震棚盖在一起,好互相照应着。”刘爷爷打着手电,帮任叔叔苫盖棚顶。
周阿姨把怕水的东西归拢到一旁,看了看往外端水的肖家姐妹,嘱咐道,“晋英,你小心点,别弄湿了伤口!”
“没事儿,阿姨,明天就该拆线了。”肖晋英回答。
7.
次日上午,肖家姐妹如期到医疗队驻地拆线。
来医疗队治疗外伤的伤员少了一些,但这几天灾区闹肚子的人很是普遍,更多的是来要药的病号,这里依然人来人往。凉棚里接诊的医生中没有陈阿姨。她们见到那位小护士,迎上去问:“姐姐,陈阿姨呢?”
“噢,是你们。她在帮妇产科医生接生,这就完了,等一会儿吧。”小护士热情地对她们说。
帐篷里忽然传出响亮的婴儿哭声,帐篷外一个身穿工作服的青年工人本来不停地转圈,听到哭声便激动地掀开了门帘,朝里瞧。过了一会儿,陈阿姨出来,笑着对那个人说:“进去吧,是个大胖小子。”青年工人高兴的合不拢嘴了,忙不迭地说着谢谢,进了帐篷。
陈阿姨亲热地拉着肖晋英、肖晋萍,问她们吃过饭没有,着手给晋英拆线。
“阿姨,您还会接生?”肖晋萍好奇地问。
“阿姨是护士出身,在妇产科干过。”陈阿姨手里忙活着,又感叹道,“地震毁灭了生命,可又有新的生命诞生,这就叫生生不息。其实,人都是一代代传承下来,咱们活着是为了上一代人活着,也是为了下一代人活着。所以呢,咱们就该好好儿地活,为了他们,为了咱们自己,活出个样儿来。”
肖晋英凝神听,肖晋萍点着头。姐妹俩琢磨着陈阿姨说的话,努力从中悟出些道理来。
她们正说着话,几位军人急匆匆地赶来,打头的高个儿军人身穿四个兜的军官服,他身后的一名战士背着一个4、5岁大的男孩。小护士跟打头的军官叫了声陆营长,回头又招呼着:“陈医生,陆营长来了。”
“老陈,三连救了个小男孩儿,家人都没了。他们带了几天,照顾不过来,我给你们留下。”那个陆营长把一个军用背包递给陈阿姨,拉过小男孩,推到她面前。
陈阿姨处理完肖晋英的伤口,把孩子搂在怀里端详:“嗯,多英俊的小家伙儿。好啦,以后就跟着医疗队的叔叔阿姨。不过,你先跟李院长说一声。”
她让小护士收起背包,里面都是战士们送男孩的食物、衣服,还有几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人书。
陆营长对正在接诊的一位男军医说:“李院长,我给你送了一个孤儿来。”
“行啊,不管你送来伤员还是孤儿,我们全都收治、收留。老陆,我这里忙,有什么事你跟陈医生说就行了。”李院长头都没抬,忙着给病人做检查。
陈阿姨找出军用水壶让男孩喝水,又指着肖家姐妹对陆营长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军队的女儿,肖晋英、肖晋萍。”
“是吗?不打麻药就缝针的小姑娘,勇敢!”陆营长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两姐妹,微微露出笑容。他问:“你们在哪里住?盖好抗震棚了吗?”
肖晋英一一做了回答。陆营长思索着说:“二连负责那一片,一会儿你们姐俩跟我走,我正准备去他们连看看。虽然还有极少数的幸存者被发现,也只是个别现象了。现在部队的重点是给群众搭建抗震棚,有我们在,准有你们住的地方。”
陈阿姨对肖家姐妹介绍:“陆叔叔我们俩是一家子,他是我丈夫。他们部队负责周围这一片,你们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肖晋英、肖晋萍同声说:“陆叔叔好。”
陆营长点点头,摸着男孩的脸蛋对陈阿姨说: “大灾大难,受考验最多的就是孩子。老陈,这个小家伙交给你,晋英、晋萍我负责,你忙你的,我们走了。”
肖晋英仰望着蓝天,几朵白云悠悠地飘,
陆营长找到二连,战士们正在紧张地清理出马路两旁平整的地面,给那些家里没有劳动力的人家搭建抗震棚。唐山的八月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节,在一块空地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摞摞战士们脱下的军装,衣服上全都是白花花的汗碱,几乎看不出本来的草绿色。年轻的战士们赤着肩膀,头顶烈日,用苇箔、油毡和木杆,搭建起最初的抗震棚。
从部队受命进入灾区到现在,已经有十天了。这些战士每天都是半夜才睡,天还没亮便起来投入救人抢险。救人时余震不断,他们往往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清理遗体时,腐烂的臭味令人作呕;夜深人静的时候专门有人在地形复杂的废墟上负责倾听,寻找可能的幸存者。他们奋勇争先地冲上前,无私无畏地奉献着,把脏、累、苦、险全都体验到了,却给灾区人民带来了生命和希望。没日没夜的劳累,战士们几乎都是又黑又瘦,但是个个精神抖擞,你来我往地苦干。
二连长脸膛黑红,身材粗壮,边指挥边干活,长长的木杆一个人扛起来就走。陆营长把他叫到跟前,指着肖家姐妹说:“老张,这是肖晋英、肖晋萍姐妹,父母都曾是军人,全都遇难了。你嫂子给我下了命令,要给她们盖最好的抗震棚。这里是你的地盘,你说怎么办?”
张连长嘿嘿一笑,啪地一个立正:“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好。我命令,抽出一个班,首先给她们搭盖最结实的简易房,要安上门窗和门闩、门锁,还有就是绝对不能漏雨!傍晚我来验收,不合格就给我返工。”
“是,坚决执行命令。”张连长严肃地回答。
肖晋英带陆营长去见刘爷爷,告诉他都是刘爷爷和任叔叔照顾她们姐俩,最好能把他们的房子盖在一处。陆营长和张连长勘察了地势,亲自在二层楼前选定了一块还堆着废墟的房址。这里的位置靠里,周围都已盖起了抗震棚,既安全又宽敞,只是不易清理,没有被其他人家占用。
刘爷爷对陆营长说:“首长,我们好办,她们小姐俩的房子可要盖牢靠喽。”
陆营长点着头:“是呀,现在好办,以后还要过冬。咱们先解决眼下遮风避雨的问题,等过些日子安定下来后,我保证给她们盖起更坚固、能过冬的房子,不能让孩子们受委屈。”
陆营长走后,张连长亲率一个班,清除了现场废墟,运来各种材料。十几个年轻战士苦干了一天,夜色笼罩时便搭建了周围最好的简易房。
这房子其实称得上是半简易了。战士们就地取材,从楼的废墟边拣来砖头垒起了小半截墙,四周竖起的柱子上钉了木板和苇箔,里外抹上泥,地面整齐地铺了砖头,装了门框和门,朝南甚至有一扇钉了透明塑料布的窗户,一面坡的屋顶铺了几层油毡,压上砖头,很是气派。
傍晚,陆营长来验收,还带来许多日用品,连油盐酱醋都备齐了。他满意地围着房子转了两圈,表扬了张连长。最后,他帮着把肖家扒出来的东西摆放好,搭起了床板,铺上带来的两床绿色军背。
“明天,我带营部人员来,再加盖个做饭的小间,另外看能不能多扒出一些你家的东西。”他翻转一个脸盆,点燃一根蜡烛放好。
红红的烛光在屋子里摇曳着,映红了肖家姐妹的脸。
她们又有了自己的家,一个透着温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