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营长果不食言,亲自率人给姐俩搭建了做饭的小间。
那天,刘爷爷和任叔叔家的简易房也搭建完毕。解放军连续奋战,每天早起晚归,让周围的群众全都住进了简易房。
遮风挡雨的问题解决后,人们开始有前瞻性地筹建能过冬的半简易房,家家都在积存物料。目前的抗震棚还不完善,人们都在做着长久的打算。别的物资可以运进来,用的砖却基本上来自倒塌的废墟。人们发扬了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拣的拣,拆的拆,不多日子便把一栋二层砖楼能用的砖都充分利用起来。
肖家姐妹每天都在废墟上忙,除了要捡拾烧饭用的劈柴,还要搬来砖头,用姚强留下的那把斧头除去上面的砂灰,堆放在房子旁边。不光她们可能要用得上,任叔叔家也要用,所以她们整天都闲不住。
随着这个进程,各家的被埋的东西也都水落石出了。任叔叔和周阿姨整天忙着上班,姐妹两个每天还要负责收集他家被人扒出来的物品。
师范学校的王老师一家伤亡最重,五口人全都震亡,连放假去姥姥家的小儿子都没有躲过。他家亲戚来这里扒他家的东西,把王老师满满两大书架的书和刊物翻出来,散乱地扔在废墟上。
捡劈柴的肖晋英早就盯住了那些书。她爱书如命,平时常向王老师借书,好多书都是她读过的,其中有中国古典传统文学的精品,也有世界名著。她认出领头扒东西的人是王老师妻子的弟弟。她以前见过他,只是未曾说过话。那些引人入胜的书籍让这个一向腼腆的姑娘顾不上羞怯,壮起胆子上前搭话。
“大舅,这些书您还要吗?”
很少与陌生人说话的肖晋英红着脸,用怯懦的声音说。
大舅细细打量她,恍然说:“你是楼上肖书记的大闺女,我姐夫找你爸爸帮过我的忙。他还好吗?”
“他去世了。”肖晋英低下了头。
大舅“哦”了一声,便说那些书都不要了,便吩咐自己正翻找东西的儿子们把书归拢、归拢。肖晋英口里说着不用麻烦,自己弯下腰忙不迭地把书收集到一起。
大舅带人离开后,肖晋英又把肖晋萍叫来:“你帮我看着点,谁也不许碰。”
附近住的几个孩子转来转去地也要打这些书的主意,肖晋英拣出几本小人书扔给他们,大声喊着让他们走远一点,不许碰这些书。
她自己则开始一摞摞地往自家的简易房搬运。肖晋萍无聊地坐在一个砖垛上,想着姐姐凶巴巴的样子,心里纳闷她怎么忽然间开始变得财迷起来。
肖晋英往家里抱书,跑了一趟又一趟。那年的夏天出奇热,太阳火炉般烤人,肖晋英的前胸后背早已让汗湿透,可还是兴致勃勃,不知苦累。
肖晋萍要替换她,她却不干。恰好赶上街道要分发食品,刘爷爷叫细心的肖晋英去帮忙,她才不情愿地走开,还不断嘱咐晋萍给她好好儿看着书,不要乱跑,等她回来亲自往家搬。
在废墟上玩的孩子都有些怵肖晋萍这个“会武术”的姐姐,没人敢跟她捣乱。有胆大的凑到她面前说要帮她看着书,借机会翻看其中是否还有小人书或者画报,胆小的只是眼馋地站一边看。
这些凑热闹的小不点儿让肖晋萍忽然有了主意。
“小五子,”她招呼一个打头的大孩子,“你先帮我看着点儿,我去去就回来,回头你们都有好处。”
说着话,她朝自家简易房走。回到家,她翻出一个棕色的大瓶子,瓶子里面装着一半冰糖。这是妈妈准备的,在她们姐俩咳嗽的时候用冰糖蒸梨吃,是医院的一位中医给的偏方。
肖晋萍捧着瓶子回到废墟上,几个孩子已经把那堆书彻底翻找了一遍,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她走近一瞧,小五子正翻开一本画册看,几个孩子围着他的光脑瓜跟着看。
肖晋萍从瓶子里拿出一块冰糖,举到他们面前,问:“谁知道这是什么?”
“白钒,过滤水用。”小五子张口就说,“我爸把这东西放进从大坑弄来的水里,水就干净了。”
“还是我爸给他爸的呢,我爸在饭馆炸油条,用的就是白钒。用了,油条才好吃。”一个鼻子上拖着鼻涕的男孩自豪地说。
其实,其余的孩子都想说是冰糖,可头儿说是白钒,别人都不敢吱声。
只有一个穿蓝裤子、白衬衫的小男孩公开表示了怀疑,他小声嘀咕:“我看,应该是冰糖吧。”
“去你的,这能是糖吗?”小五子推了他一把,很是权威地呵斥着,“这就是白钒,我尝过,什么味道都没有,你个老土。你说是糖,那就给你吃。”
小五子从肖晋萍手里拿去那块冰糖,硬塞到穿蓝裤的男孩嘴里。
让他惊奇的是,小男孩毫不犹豫,嘎嘣嘣就把冰糖嚼碎咽下去,甜滋滋的味道让他脸上现出幸福的神情。
肖晋萍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却忍不住笑出来。她又给了小五子一块。
小五子把冰糖举在手里,迟疑着用舌头去舔。
“嗯,是跟白钒不一个味儿。”
他喜出望外地说着,把冰糖送进口里。
“跟你们说吧,这就是冰糖。一人先发给你们一块,不过你们要给我干件事儿。”肖晋萍说着,给每个孩子都发了一块。
孩子们都咂着嘴品尝,连声说好吃。
“行啊,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小五子舌头舔着嘴唇,眼睛盯着肖晋萍手里的瓶子。
“看到这些书了吗?我倒不喜得要,可我姐喜欢,她想要。你们把这些书都给我搬到我家,回头我还发给你们冰糖吃。”肖晋萍举着瓶子,指着那堆书。
“这好办,你们都必须给我搬书,谁不搬,我揍他。”小五子转圈指着孩子们,大声命令着。
他家兄弟多,生活相对困难一些,还真是第一次吃到冰糖,积极性特别高。
肖晋萍看不得小孩子欺负人,照他屁股给了一脚:“去,不准吓唬人。谁帮我搬书,我奖励他冰糖;谁干得多,就多给。”
小五子头都没抬,提了提大裤衩,一哈腰搬了一大摞书,转身喊着:“躲开,躲开,不愿意搬书的人躲开,我要干活儿啦。”
谁不愿意搬?谁敢不搬?
这群孩子忽拉上来,一人一摞,不大工夫便把那些书倒腾的干干净净,全都堆到肖晋萍家的简易房里,占了屋子地面的一半还多。
肖晋萍给孩子们每人发了几块冰糖,自己接了一杯子凉水,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清闲自在地喝着水。
她忽然想,姐姐是个拿书当命的人,废墟上或许还有别人不要的书,如果拣回来,她肯定会高兴。
想到就要做到,是她一向的风格。肖晋萍拎起一根撬棍,起身上了废墟,专找没人愿意去、不好走的地方翻。书倒是有一些,不过有的被雨浇过,有的没有价值。只是一本厚厚的字帖不错,姐姐一定会喜欢,她捡起来拿在手里。
在架着几块楼板的地方,透过浓重的土腥味,她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花香。
那香气如同不屈的精灵,缕缕不绝地飘散开来,倔强地要在空气中占有一席之地。那淡淡的香气,让肖晋萍熟悉,想起了什么,也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循着花香找去,发现在楼板架起的缝隙中,冒出郁郁葱葱的茶叶花。
噢,那里是刘爷爷家窗台的位置,是他家的茶叶花放出的香气。肖晋萍熟知这盆花的来历。八年前,刘爷爷的小孙女出生那天,他亲手栽种了这棵花。老人高兴地说:“就让我孙女跟花儿一块成长吧。”每年盛夏的傍晚,茶叶花盛开,楼里的小姑娘们都会摘上几朵,卡在耳朵两边,让香气伴随着自己。
如今小女孩遇难了,如同摘去了老人的心肝,刘爷爷没有心思再管这盆花了。
她细细地观察,只见那盆花有一半被砸掉了枝杈,另一半却在漏进缝隙的阳光中枝繁叶茂,铺着满满的一层小白花。那缕清香,就是从缝隙中浸润出来的。
肖晋萍痴痴地看着油绿的叶子,被这旺盛的生命感动了。
似乎被香气所吸引,天空有几朵白色的浮云悠悠地赶来,遮住了阳光;几只小鸟鸣叫着,欢快地从头顶飞过。在那楼板的缝隙间,钻出了几棵摇曳的小草,虽然稚嫩,但挺拔青翠。小草哪儿来的?或许是小鸟带来的种子。
肖晋萍闭上眼睛,小女孩甜甜的笑脸便活生生地浮现,用清脆的声音喊她二姐。她的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力推开一块楼板,撬开几个砖垛,小心翼翼地扒开花盆周围的碎砖。
花盆被砸破了,土里散落的花枝,竟有生出嫩芽来的,如果用心呵护,显然会成为新的茶叶花。
这新的生命,竟让肖晋萍心中生出欢喜。她用尽平生力气,把残破的花盆搬出废墟。花盆很是沉重,她一屁股坐在断裂的楼板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她坐在那里休息片刻。
抬头仰望,天上来来往往的云朵和飞鸟,她纳闷它们是否在寻觅着最终能得以落脚的家园。那几棵小草晃动着身躯跟她打招呼,她奇怪它们为何会那般顽强不屈。辉煌的太阳散发着万道金光,仿佛在震耳欲聋地给出答案:生命,是宇宙永恒的主题。
肖晋萍看看天,看看地,身心都感到无比的宁静。她把撬棍夹在腋下,抱起花盆,高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废墟。
2.
肖晋英肩上背着两小袋面粉回了家。她一直惦记着那些书,怕晋萍不好好儿看着,怕孩子们给乱扔。可是,看到摆了半个屋地的书,这些天来她第一次开心地笑了。
见姐姐真心地高兴,肖晋萍也高兴。她接过姐姐手里的东西,送进小厨房。
“晋萍,你先帮我收拾书,回头我给你烙饼吃。”肖晋英抚摸着满地的书,简直爱不释手了。
太阳快爬上中天,肖晋萍也感到有些饿,看到姐姐脸上难得露出的笑容,也就顾不上吃饭,帮着肖晋英找地方放书。
书多,地方小,肖晋英便开始了筛选。她首先把混杂其中的大批判之类的书刊拣出来,留做生火用。然后把晦涩难懂的理论类书籍选出来,再后就是选出过时的工具书和课本。最后,剩下的都是文学作品。
她们腾出妈妈当年陪嫁时的一个樟木箱子,装了满满一箱子书。
肖晋英看着挑出来的那些书,还有些不舍。她蹲下身,一本本地挑来选去,又把几本早年间出版的初高中数理化课本翻出来。
她把课本塞进箱子,表情复杂地说:“这几本书留着。”
“姐,留那些书还有什么用?”肖晋萍不解地问她。
“这话问得怪,你说有什么用?学习用!”肖晋英忽然喊起来。
“哪儿来的火气,怪了!”肖晋萍不满地小声嘀咕。
在肖晋萍看来,脾气一向温和的姐姐此刻口气怪,表情怪,简直不可理喻。
肖晋英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把箱子锁上,收好钥匙。她转身到小厨房,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吃烙饼,放鸡蛋汤。”
听这句话的口气,肖晋萍感到姐姐心情还是不错的。她便也跟出去,劈木材生火,帮着姐姐做饭。
肖晋英和好面,架上锅,一连气烙了好几张油饼,放了一锅菠菜鸡蛋汤。她还在汤里加了几片胡萝卜,红、黄、绿、白,各种颜色相间,十分好看。她让肖晋萍把中午回家的任叔叔和周阿姨都叫过来,告诉他们街道刚刚分了面粉,让他们一起来吃饭。肖晋萍抱起那盆茶叶花,顺便给刘爷爷送去,又把刚要做饭的任叔叔和周阿姨叫到家里。
饭桌上,连日来沉默寡言的肖晋英显然话多了些,也开朗了些,让任叔叔和周阿姨心中稍感欣慰。
那段时间,不分职业、不分老少,人们每天都要干些泥瓦匠的活儿,努力改善着自己的居住环境。晚上没电,劳累一天的人们便歇下手来,谈一些往事,说一些见闻,排解一下震后积聚在心中的苦闷。那天晚上,肖家姐妹和任叔叔夫妇聚在刘爷爷家的门前,围着一张缺了一条腿的小方桌谈天。
“老任,楼里原来的水管恢复供水,这就方便多了。你看啥时候咱能供上电?”刘爷爷忽打着大蒲扇问。
任叔叔喝了口茶,说:“电厂有个机组点火运行,开始发电,但主要是供给工厂。今后有条件的工厂都要陆续开工,自行车厂就开始组装自行车了。至于家庭用电,可就不好说,不光线路损失严重,咱们住的这些简易房也不好拉线。”
刘爷爷接着问:“现在整天喊‘抗震救灾,人定胜天’,可是咱唐山这么多人说没就没了,这么多房子说倒就倒了。老任,让你说,这人,能斗得过天吗?”
“刮风下雨,地动山摇,谁都控制不住。天有不测风云,所以说天道不可违,想胜天,谈何容易啊。”任叔叔沉思着说,“要说真能胜天,也就是能够及时地把地震预报出来,或者说再盖的房子不怕震,伤不了人。这也是说说容易,真正实现可就难了。不过这是个目标,咱们这辈人实现不了,还有晋英、晋萍她们,等着她们去实现。早晚有一天,就跟躲风躲雨似的,咱们也能躲开地震。”
“你说得对,到那一天也就算胜了天。”刘爷爷慈爱地看看一旁静听的肖家姐妹,又说,“还有就是,咱们活下来的人都要好好儿地活着,别让这一时的难处给吓住。天降大灾,咱们精神头不倒,要挺过去,把日子过好,让过世的亲人安心,这也就算人定胜天了。”
周阿姨大概想起了遇难的女儿和转到外地疗伤的任健,掏出手绢擦擦眼,响亮地擤了擤鼻子。大家都转脸瞧她,周阿姨有些不好意思,仰脸朝天上看去。
正是阴历十五左右,天上一轮明月,把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让满目疮痍的唐山沐浴在清光月影之中。往日里黑夜中形状怪异并让人害怕的废墟,此刻却被镀上一层银辉,雕塑般呈现出不同造型。
任叔叔长叹一声:“唉,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天灾人祸落到咱头上,躲不开,避不开,只有用想得开来对付了。想不开咋办?发愁,伤心,有啥用?都没用。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跟全家都没了的王老师比,咱们还都是幸运的。既然幸运,咱就该珍惜这个幸运,踏踏实实地把日子过好。另外说了,国家大力支援咱们,解放军、医疗队抢救幸存者,转送伤员,给咱们送吃的、喝的,让咱们少遭多少罪,少受多大损失!遇到这么大的灾难,唐山人相互帮助、抱成了团,没有人背井离乡、逃荒要饭,刮风下雨有地方躲,没有出大的乱子,起码说咱们没有让老天给吓倒。”
众人皆点头称是,随后便默想此话深意,一时无言。
刘爷爷家门前摆放着那盆茶叶花。
看到这棵花,他便如同又看到自己的小孙女。
但,老人敢于正视现实了。
中午肖晋萍送花来,说了一句:“爷爷,这花儿毁了一半,可还活着呢!您好好儿养,咱们还要闻花儿香呢。”
这话给老人开了窍。不是吗?往后的日子还长,还要闻花儿香。于是,他把花暂时移栽到一个木箱里。
那棵花一半的枝叶稀稀拉拉,挂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另一半则枝繁叶茂,生满层层叠叠的小白花,放出的花香如清泉般流淌出来,使人神情气爽。旁边还有几小盆茶叶花。原来,老人发现掉落在土里的枝杈有扎了根的,便小心地挖出来,移到几个小盆里。
微微的夜风,吹散了茶叶花幽雅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沉醉了周围的一切。
肖晋英被这香气迷住了,她凑近花枝,细细地闻。
肖晋萍见姐姐喜欢茶叶花,张口便对刘爷爷说:“爷爷,送给我们一盆好吗?”
“好哇,送你们每人一盆,让你们也伴着花儿成长。”
老人嗓音低沉地回答。
3.
那天夜里,肖家姐妹头挨着头躺在床上闲谈。
肖晋英忽然说:“晋萍,现在有了课本,明天咱们俩开始学习,我给你讲讲初三的数学课。不管学校能不能开学上课,咱们不能把学习丢了。”
肖晋萍这才醒悟姐姐留下那些课本的用意。
从她内心来讲,真的不想再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