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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唯有葵花向日倾(2)

苏棣棠已经不清醒,酒精几乎要把她全部烧成灰烬一般,但是模糊里她看见顾骆凡冲进来,听见各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听见混乱的脚步和喊叫,听见女孩的尖叫,听见……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在下落,不断下落,空空茫茫。她忘记她要找什么了,她拼命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开始恸哭,眼泪冲开了双眼,那已经是早晨的阳光。

她在医院里醒过来,父亲一巴掌打过来,她没有吭声。这一切,就这样直接地落在一旁顾骆凡和路菡的眼里。

顾骆凡在斗殴里多处受伤,没有更严重是路菡报了警。她在与顾骆凡分开之后突然想起要送给他的书忘了给,追出校门,却远远看见苏棣棠跳上了他的单车。于是,她做了这俗气的决定,跟踪。

在父亲离开病室去给顾骆凡的父母道歉交涉时,苏棣棠冷静地拔掉手上的输液针,掀开被子踩上鞋子就走。

顾骆凡要起身,被路菡压住,“我去。”

她带着略微有些复杂的心情走上弥漫来苏水味的医院走廊,苏棣棠已经飞快地转过了墙角,她连忙跟了上去。她每天看到的苏棣棠,是落拓不羁自由散漫的样子,可是就在这一夜之间,她看到一个她从不可能涉水而过的另一端世界。她的脚步停在墙角,因为苏棣棠停在了父亲和顾骆凡父母的面前。

她抬着头看他们,眼神里有从没有过的坚定的意思。她说:“我和你们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

“你怎么保证?你如果能保证,他就不会差点就被打到没命了。”

“我不会再见他,绝对。”苏棣棠说完,却没有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径直出了医院。正午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眼,把这庸碌的城市照亮到苍白而寂静。她坐在路边石台上,掏烟来抽,刚刚点着贴近唇边,不觉皱了皱眉,用力弹掉烟头,凑近鼻子闻了闻,愣了一下,开始撕卷烟纸,万幸。

曾经,她因好奇问过顾澍旸,为什么这么多对手,唯邹阳与他若有血海深仇一般。顾澍旸说因为他们找学生收保护费被他撞见,他多管了闲事,于是水火不容起来。可是现在,她明白顾澍旸知道的还有其他,他以为他走了所有人都会安全。在这一瞬间,苏棣棠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有关青春的选择或许真如顾澍旸临走时所说,仅仅是一段弯路,彻头彻尾都是错了。

于是,她消失了,不在夜店,不去学校,亦不回家。没有人看见她,就像她同样看不见父亲每天看着她留下的字条“我很快回来,然后好好学习离开这里”发愣,端起酒杯又放下,眼角被酒精催生出的坚硬皱纹刻满了凝重。

他后悔自己没有打死她,他恨她太像自己。

因而她也看不见每天等在校门外的顾骆凡,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眼角还留着淤青,对于这样好看的男孩子真是致命伤。可是路菡每次放学看见他,都觉得他等待的样子狼狈但依旧好看。

终于在吃饭的时候,路菡同他开口说起她,“我看到她跳上你的车,觉得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这么吃惊。可是顾骆凡,你是有多喜欢她能去用你书呆子的脑袋去送命!”她忽而觉得有些委屈。

顾骆凡只是笑,笑容之下分明是放不下的一颗心。他想她一定是在躲避他,在完成她对两个家庭的承诺。

而这承诺完成得惊天动地,沸沸腾腾。

在苏棣棠消失半个月之后,她被警察护送回家,几乎瘦到脱相,趴到床上就睡着了,留下父亲与警察面面相觑。

第二天,晚报出现了有关高中女生协助警方抓捕贩毒团伙的新闻,苏棣棠的侧脸特写出现在定焦镜头前,父亲拿着报纸,看着在厨房做饭的女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们有太久没有说话,以至于忘了要怎么发音,怎么开口。

再回学校的苏棣棠俨然从问题学生变成了典型人物,最让路菡吃惊的是她竟然做作业了。“你这回,减了肥,学了习,出了名,一样都没落下。”可是她更想问问苏棣棠,如果你的跟踪被发现,那么后果呢?

苏棣棠笑着拍拍她的脸颊,“邹阳少说也要关上好几年,那个时候,谁知道我在哪里呢,至少,也是在远方。”

可是,她守了承诺,在顾骆凡完全无视校门外熙攘人群的唏嘘紧紧抱住她留路菡在一旁处境尴尬进退两难的时候,苏棣棠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我说过不再见你,我会做到。”

话音刚落,苏棣棠便用力挣脱开了顾骆凡,飞快跑向并不宽阔的马路对面的车站,冲他挥手,被拥挤的公交带走。

他的脸终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见伤口不留痕迹,否则,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苏棣棠透过车窗,看电线杆与树干渐次后退,她想她该为自己找一个未来,一个不会拖累所有人的未来。

后来,苏棣棠在大学课堂上看杂志,看过这样烂俗一句话,“抵不过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却觉内心丰盛翻涌起来。

涌起的是在风大的城里跺着脚想念一个人的心情,似水流年,此间少年。她终究还是想念他,在她尚未习惯北方严冬的时候,在她途经天桥裹紧围巾停下脚步看雨雪中褶皱着融化的蜿蜒车灯时,她终究还是想念他。

她能做的,也仅仅是想念。

那些拼命补习功课,熬夜背书的夜晚,她总是于凌晨两点躺在床上关掉台灯,告诉自己,如果可能,她也要去他想去的那座北方古都,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从来她都是一个现实的人,她从不否认,也说不出好与不好。就像衣服挂在橱窗,有许多人合适,没有独一无二,没有非你不可,而所谓天时地利或许是更长久的时光中更稳定的所在。苏棣棠知道自己从不做梦,亦不相信,对于十六岁女孩,这是个令人沮丧的人格。

流离浮生,他们无一逃得出生活的动荡。那一年,苏棣棠接到来自那座北方城市的录取通知书。而路菡告诉她,顾骆凡离他心中最好的那所理科学校差了两分,落进第二志愿,也是很好的大学。但,就在省城。

这是苏棣棠措手不及的结果,她更始料未及的,是路菡放弃了第一志愿,也去了省城。已在北上列车上的苏棣棠无言以对。这一刻,她觉得,天真一些的女孩子或许才更应当得到幸福。

窗外斜斜地下着雨,铁轨把她带向了某个远方,可是未来,是在那里么?她想起父亲在车窗外冲她挥手转身的背影,突然落下眼泪来。

大学里,苏棣棠又捡起了吉他来,在学校大大小小的活动里弹弹唱唱,完全是健康活泼的正常姑娘,没有灰色童年阴暗过往。有时,她抱着那把崭新的普通练习琴,嘲笑自己是把人生过颠倒了。

可是,她依旧想念他。

可是,想起路菡,她就没有回头的理由,路菡已经替她做了选择。

可是,夜色阑珊的时刻,她盘腿坐在十一层楼梯间弹起吉他时,便自然唱起《如风》,内心便缓缓抬升起温热液体,抬手摸摸眼角,干涩酸痛。

于是,三年的假期,除了过年,她没有回过家,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纵然内心尚有期待,也许某天她趿拉着人字拖拎着水瓶走出宿舍就能看见曾经等待过慌乱青春的少年。这一幕从未出现,或许本就没有足够的爱,谈何跋山涉水前来寻找。有时对着镜子,想起曾经失眠的夜晚,看不到的未来原来是今天这番模样。

可是动荡并没有忘记她。她不知道,她永远都看不到那个叫做未来的画面。

画面很好,湛蓝晴空,右上角脆黄接近透明的银杏叶子,一角飞檐,光圈微微调动,苏棣棠按下快门。第三个秋,她愿意在这样骤降的气温和层林尽染里称这座城市北平。

手机在口袋里慌乱地震动起来,她托好相机再摸出手机,在看到路菡两个字时,有些微的恍惚。三年前她们存过彼此的号码,就此断了联系。

她接起来,“喂”了一声,等待路菡开口。

路菡说:“棣棠你回来,你快回来。邹阳出狱了,他是亡命徒,你家也搬了,人也走了,他找不到你,但是找到了顾骆凡。顾骆凡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害怕,我害怕啊。”

在这一瞬间,苏棣棠觉得满街落下的银杏叶仿佛是要埋葬这座城池,紧紧覆盖的记忆被掀翻,曝晒在所有人的面前,在她真的要忘记的时候。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隔天的正午,她松开原本拉着路菡的手,冲进那片向日葵地,踩着满地掉落的花盘,踉踉跄跄地跑着,喊着顾骆凡的名字,她分明知道他们就在这里。可是,汪洋恣肆的枯萎的花杆,堆积的朽尸,隐约的声响,她看不到他们。

她挂了路菡的电话就打去了国航订票,飞到省城再转长途车,故乡此时还是接近摄氏20度的高温,棣棠脱下外套来抱在怀里,遏制胃部的痉挛。

路菡应是哭过了的样子,在车站等待她。她们有三年没见,彼此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谁也来不及细细观察谁。苏棣棠说:“我知道邹阳说的老地方在哪里,我们一起过去,我去找他们,你报警。”

郊外的葵花地,是顾澍旸说过的那个圈子里的许多人解决所谓恩怨的老地方,空旷繁茂,不被发现与打扰。她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只能赌一次。

她跌跌撞撞前行,知道这片茂盛的花田,她分明是大海捞针,所有的向日葵都要高出她两头左右,她推开它们,便有枯黄的花朵与叶片掉落,重重砸在脚边。

当警车在花田边拉响警报的时候,她听到了耳边窸窸窣窣跑动的脚步声,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而去,想起初秋的一个梦境。阳光爆裂到一片苍白,向日葵花朵燃烧起来,她站在当中,牙齿一颗一颗脱落下来,疼痛难忍,她蹲下身去拾起她的牙齿,竟全化成了泪水湿了她满手,于是她在惶恐的哭泣中醒过来。

在她拨开最后那一丛向日葵时,她看到她想念了三年的男孩,还在汩汩流出的滚烫血液像火焰一样开始烧灼她的心脏。他躺在那里,那棵她埋着顾澍旸给她的所有生活费的向日葵下。她终于相信命运之轮碾过,谁都不能幸免。

她不知道该如何靠近他,她开始后悔曾经的保证,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以为是。可是,“为什么你没有来找过我?”脱口而出竟成了一句质问,眼泪应声而落,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对着奄奄一息的男孩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再也没有找过我!”

顾骆凡勉强动了动嘴角,在他生命僵止之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是一个艰难的微笑。

好像秋天的风在她的心上凿了一个空荡荡的洞出来,她看着他的微笑凝固起来,片刻之后开始放声大哭,哭尽了所有曾经年华,激烈过往,哭完了对一个男孩的想念自己的爱情。哭到最后,热量散尽,身体里尽是凉意。

她说:“路菡,我后悔了。”

她说:“爸爸,不要再喝一滴酒,我想让你活久一点。”

她放弃了出国,选择了专业硕士,选择了园林艺术。是一定要被生命的本来面目狠狠砸中过,才能潜伏下去,静水深流。就像此刻的苏棣棠。

每到秋天,胃痛便周而复始。研一的这个时候,她来到植物园实习,抱走了编号927的白色蟹爪菊,坐火车回家,放在窄小的桌面上,引来无数目光。

禹王山公墓里,路菡已经先她一步到了。她把那盆蟹爪菊放在墓前,终于能够正视墓碑上还是少年时候男孩的脸。扬起的嘴角,她不会忘记。

路菡说:“我们没有在一起过。他说你们以后的生活说不准,你是不安分的孩子,说不定就出国闯世界去了,而他可能一辈子窝在实验室里做科研,他不想牵绊你。那天他去见他们的时候自己已经报了警。可是……还是晚了。”

苏棣棠笑了笑,去岁此时,她从那棵向日葵下挖出丰厚的一笔钱,在他的墓前全部烧成灰烬,顾澍旸回来了,在一旁轻轻拍了拍她,说别再想。

我们都是为对方好,可是为什么最终变成了自以为是的错误。人的心终究不能够去揣测试探,于是她决定再也不去想。

关于生离或死别,她不想看见再多。动荡不安终于成了过往,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她缩进这西郊的植物园,看卧佛寺的香火,听曹雪芹故居的秋虫,为游客指点去往香山的路途,悉心照料植物,只觉心里的洞,在一点一点被另一种物质填满,没有血肉,不知疼痛。

“棣棠,北区那边要换花,你去一下。”主任敲了敲门喊她。

她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带上办公室的门。途经牡丹园,围坐郊游的学生在午餐,一个BOBO头的女孩弹起大民谣,唱起歌:

某个城某条街某一条小巷,某一个晚上某阁楼微微灯光。

某个人默默关上某心房某扇窗,跟没有人说晚安。

夜从前从来没这么长,床荒凉的就像没有边疆,失眠是枕头之上无尽的流浪,天永远不亮。

我不想念不想念他模样,我不想念他肩膀轻拥着我肩膀。

我不想念他吻着我脸庞,把永远说成一颗糖。

某空港某车站某个下一站,某一扇车窗某风景唤醒惆怅,某南方摇摇晃晃某海洋某艘船,谁没妄想有天堂。

当人活成了一棵仙人掌,掌心的泪却还是滚烫,每当抚摸那些天真致命伤,恨不能健忘。

我不想念,不想念那时光,那些快乐和悲伤却总在我身旁,我只愿长夜将尽天快亮,让想念的歌不再唱,让想念的歌不再伤,让想念的歌不要再唱。

苏棣棠低着头经过这歌声,这年轻的人群,嘴角微微上扬。

让想念的歌不要再唱,这样,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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