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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伊冉的冬夜(1)

罩在米黄色毛衣下的雪纺裙子掠过吧台,钩住金属包边拐角,伊冉轻轻“呀”了一声,碎花裙角脱开了不易察觉的丝线。

下一秒钟,主编便把样书“啪”地摔在她面前,能弄错书号的编辑,世间或许仅她一人。

抱着牛皮纸箱走出写字楼时,伊冉将之“哗啦”一声丢进垃圾箱,拍拍手扬长而去。走出工作不足三个月的写字楼,如告别每一份工作一样,只余满脸兴高采烈。

伊冉的人生中有过许多工作,而许汶然,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按照许汶然的说法,一切全因为她毫无生存压力,所以永远也不会懂“责任感”是什么。

护城河边,不见了日日卖花的女孩,而明天她就不会再经过她葱郁的花朵。她喜欢那些鹅黄的蜡梅,像软陶一朵一朵捏就,若嵌入漆黑丝绸摇曳在小腿边,会有多美。

所以,在她跳上沙发,把身上属于许汶然的宽松T恤与棉质运动裤统统脱下来扔到他面前时,说:“对,我不懂责任感,也不懂得勤奋,所以才跟你到现在!”

“暖气还没厉害到能让你裸奔。”许汶然捡起衣服,顺手拍了拍上面的浮灰。

这个举动莫名激怒伊冉,又或者,是在一次次堆叠后到了怒火被一个手势都能轻易燎原的瞬息。她甚至能够历历数过来他从某一天开始反复吟咏的责任感、懒惰、任性,以及永远没有波澜的笑容。

她兴奋不了他,惊讶不了他,甚至也激怒不了他,于是,她只能激怒自己。

当时的伊冉,觉得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寒彻了骨髓的冬日傍晚,在吹着凛冽北风的荒凉街道上,她回头望了一眼临街的窗口,第一次感觉到沮丧。

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她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并且失去唯一爱过的男人。

大团冰冷空气塞进气管,短暂咳嗽之后伊冉拉起笨重行李箱,向地铁站走去。

七年前,她汇走对一个十九岁学生来说数额不小的一笔汇款,与北风角力,用身体撞开邮局大门,撞落迎面而来的许汶然手中那一箱贵重红酒。

他赠予她幸存的一瓶,她去了他的广告公司做色彩方案实习。12瓶红酒,十二个月的工资。

实习结束的那一天,北风与冬天再一次回到这城市,大团飞舞雪花仿佛新鲜的诱惑,伊冉整理最后的材料直到同事纷纷散尽。许汶然似乎一直在等她,等她料理好一切,接她去吃告别的一餐。

那一天,他说喜欢她身上色彩破碎的布拉吉,所以想带她去吃泰菜。

这条能当作睡衣搭配她从未打理过的一头长发的裙子,是伊冉亲手做出。在放弃美术选择了冷门的社会工作专业以后,她失去了唯一的与众不同,淹没在名校的优等生里,普通得连自己都束手无措。所以,她只能做美丽的裙子,来取悦自己。

而这个夜晚,它似乎取悦了另一个男人。

伊冉低头默默喝面前的绿咖喱汤,不知不觉会告诉他,她喜欢维吾尔族爱特来丝绸做的裙子,许多同学都去考公务员了,可是,她不愿意。

“跟着我吧,你可以做你喜欢的裙子,然后把它们卖出去。”

这是她和许汶然的开始,是浓郁的泰菜混合他身上洁净香水味道的开始,是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这气息,让伊冉此刻想起,还有些昏昏欲睡。于是,她决定躲在毛茸茸的帽子与围巾里小睡上一觉再做打算。

她有随遇而安的本领,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在遇见他以前,她去内蒙支教,睡简陋的校舍,去郊区做血站的义工,坐长途车来回穿梭偌大城市,身处荒山而不知恐惧。深夜涉过江水与山路看清晨日出,一颗晃晃悠悠的心从未担心过现世安稳。而从他迷恋上她美好的裙子开始,她就是他掌中一粒细腻的汗珠,成了他寄生的一部分。

这些,是她从未对许汶然谈论过的自己,就像,那张十二个月工资的银行卡,她悉数取出寄往西北的县城,也从未与他说明。

或许是热气蒸腾,所以在浅眠的梦里,她面前的护城河冰块断裂,她独自站在其中一块浮冰上,赤脚被冻得生疼,手里还握着一滴一滴融化进河水里的黄色梅花。

猛然惊醒,绝望水声变成到站提示音,东四,伊冉翻然想到了求助对象,飞快抓起行李踉跄冲出了就要合上的电子门。

她跺着脚给曼杨电话,听筒里传来激烈背景音和重叠人声,“我们同城聚会呢,不如你来。”

于是,伊冉就这样拖着硕大行李箱,按图索骥经过天桥,穿过胡同,出现在了这个名为“失眠集散地”的Club里。有人递给她一块瑞士巧克力,她接过来塞进嘴里。

曼杨招呼她坐下取饮料来喝,便又跑回去玩三国杀。伊冉就裹得严严实实坐在角落,无所事事喝一杯翠绿色薄荷汽水。

薄荷、苏打与巧克力在味蕾上奇妙碰撞,纯粹色彩彼此无法融合只能对抗,她突然就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谭远的冒然出现,就是在这般狼狈中。

他递给她一串桃木念珠,说来“桃木”练瑜伽吧。

伊冉抬起头来看他,这个骨骼清瘦而干净的男孩,有点不合时宜,有点恼人,却真诚而无辜。

伊冉说:“你给我一个地方住,我就去练瑜伽。”

“瑜伽馆有休息室,如果你需要。”男孩的口气犹疑却认真。

伊冉看了他三秒钟,转过头继续喝汽水。昏暗空间里的陌生人,他们玩三国杀,叠叠高,杀人,跳沉醉的慢摇,拥抱以及接吻。下一个三秒钟,她跳下凳子说:“走吧。”而后喝空杯子里最后一点汽水拍拍手向Club大门走去。她啪啪拍手的样子,仿佛时刻为自己庆祝。

反倒是男孩有点措手不及,仓皇拉上她的行李跟了上去,“你……”

“怎么?反悔了?做不到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别答应。”伊冉停下来看着慌张的男孩。

“没有,我……我以为你会当我居心不良。你看,我的工作牌,我是桃木的教练。”

伊冉笑了一下,就是不可多得的现在,她觉得自己还怕什么呢,居心作何又有什么关系。伸手拿过他的工作牌看了一眼,“桃木教练:谭远”。

这个看起来有些绝望的黎明前,伊冉宿在了瑜伽馆的休息室里,越是想睡着,越是不成眠,辗转反侧,度过这个艰难的六年来唯一没有许汶然的早晨。

谭远还是学生,兼职做瑜伽教练,让伊冉想起自己上学时努力打工的样子。

最初实习的寒冷冬夜,下班后她穿得单薄在路边派送圣诞礼物,赚取100块一晚的廉价报酬,许汶然开车经过,却给她一杯滚烫的姜母奶茶和一句圣诞快乐。

那个时候,她的倔强、随性、漫不经心都是他爱她的原因,而生活潜入时间之后,这一切都成为他随意说教她的理由。

早晨谭远买来新鲜小笼、豆浆,与一块德芙巧克力,并未告诉她自己其实就在门口的走廊上度过一夜,“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吃巧克力的时候很开心,所以……你有什么打算?这是离家出走?”

“打算,打算卖掉这些。”伊冉粗暴地拉过箱子,满目琉璃色彩让谭远震惊失语。这就是她带走的属于她的全部。

“我做的裙子。”伊冉一条一条把它们翻出来,拎在手里给谭远看。有些是棉布质地,有些是爱特来丝绸,雪纺缎面混在一起,斑斑驳驳抖落在谭远眼前,他看着,仿佛是在看由她一手洒落下来的彩色碎玻璃,艳丽而刺痛。

“你确定这些能养活你?”谭远表示忧虑,而他忧虑的样子让伊冉觉得好笑,“我又不要你来养我。冬天,大概没有什么人会买这些没有用的裙子。不过你可以买给你女朋友,它们每一条,都是孤品。”

“你要来练瑜伽,这对你会好。”谭远认真地看着她说。

伊冉点点头,却未当真,她哪里还有多余的闲钱与闲时来这里挥霍光阴。

伊冉的卡里不足三万块钱,在中介看房子时才觉得这样的储蓄对比自己的年龄,真是有些可耻。她终于还是决定求助于曼杨,原地等待她来接自己回家再做打算。

曾经大学的西门外依旧熙攘拥挤,她从这里离开,此刻又回到原点,仿佛重新开始,可是时间早已记录在案。

叹气间却看见谭远穿过马路近在咫尺,遇见她也是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我以前在这上学,所以来这边找房子。你也在这里念书?”学校是永远也不会变更的深潭,而身处其中的年轻人不过是等待置换的水莽草,就像被置换出局的自己,离开了就是局外人。

“伊冉!”一声名字配合以狂按不止的喇叭,除了曼杨再无他人。

“昨天谢谢你。”伊冉努力给谭远留下一个不那么怅惘的笑容,可是十九岁的明朗早已一去不复。

“你叫……伊冉?”谭远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行李,似乎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眼睛看着她,又好像看着更远的地方。

“嗯,我不是会被记住的那类风云人物吧。”伊冉想起寝室里制作裙子的每一个夜晚,她的时间是那样一针一线、一笔一画打发过去的。

“你……是社会工作专业的吗?”谭远试探性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很少在学校,差点因为旷课毕不了业,是哪个老师拿我做反面教材了吗?”伊冉玩笑起来,许多年之后,她的名字竟然还与这里有关。

谭远听在耳朵里却仿佛有浓重心事,待脱口而出只是一句:“来桃木练瑜伽,好不好?”

伊冉忍住笑,这个单纯男孩为一个尚不确定的潜在客户如此卖力推销,如果自己也能够这样对待工作,是不是眼下就不会这样狼狈不堪?

车启动的刹那,后视镜里映照出来的谭远也随手拦了一辆出租,然而伊冉并未看见,因为许汶然的名字突然在手机屏幕上跳动起来。

伊冉把电话丢到一边,随它震动跌宕。他还会说些什么呢?不要任性了。闹够了没有。没有我你怎么办。还会有什么呢?一直,是他保护自己在屋檐下,她抱着不恭心态频繁更迭工作,不为生计发愁,也因此,她要接受他的喜怒哀乐、不怨不尤。

直到她渐渐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只是一个没有个性也没有脾气的好姑娘,宜室宜家。

许汶然放弃了电话,改为短信。伊冉挪过去看一眼,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分开一段时间试试看。也许因为我,让你失去了本该有的生活阶段,我等你回来。”

他永远是这处变不惊的样子,仿佛在看自己导演的一场闹剧,做好收场的准备。在他初次约会送她回学校,不容分说在车上亲吻她的时候,她迷恋上他的强势,而现在这一切,好像都是自以为是。

而伊冉那一箱长裙真是震惊了曼杨,“我还以为你现在都不做这些了呢!你怎么就不知道带一箱钱出来呢,真是便宜了许汶然。”

许汶然,他是因为这孤独的裙子迷恋上同样孤独的伊冉,她们都是只能被他欣赏的孤品。她在他宽敞的公寓里给每条裙子拍清晰明亮的照片贴在网店里,因不致力于赚钱而始终生意寡淡。但是只要她能将美好身体裹入潋滟绸缎委于他手中,这些孤零零悬挂起来的长裙就有了唯一的价值,勒索住他的情欲和爱怜。

而他始终是目的明确的人,当她每每长日昏睡,夜晚盘腿坐在茶几边描画裁剪无用的长裙,黑白颠倒生活差错时,他终于在某个夜晚将她抱上绵软睡床,说宝贝,明天给你找个工作上班去吧,你该过正常人的规律生活。

她知道,这言下之意不过是让他想要亲吻并拥抱她的时候她始终都蜷缩在他身边。

曼杨一条一条翻检那些缤纷的裙子,像流了一手的黏稠颜料,终于在箱子底层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崭新的一叠百元纸币。她熟练地点了一遍道:“等你找到工作,就先拿这些租房子生活,还算你脑袋没全坏掉。”

伊冉却飞快抽回信封,“这些不能动,没有它我不会死,可是有人会没有书念。这是我自己的钱,不是许汶然的。”

曼杨狠狠瞪了伊冉一眼,很多时候她无法理解伊冉的想法,她总在骂她犯傻也总能为她解燃眉之急。“你自己找工作还是我帮你搞定?”

“我先自己试试吧,等这世界真容不下我你再渡化我不迟。”

可伊冉说这句话时却无法想到这一刻来得这样快。她实在太缺乏有说服力的经验,在她被又一家公司拒绝后推门而入就看到玄关处有一双男鞋,浴室里传出暧昧水声,本不应在家的曼杨歉意地看着她,“我男友从上海来公派一个月,会住这里。”

曼杨有许多男友,天南海北,逢场作戏,伊冉知道她不够爱他们,却离不开他们。

于是伊冉能够做的便是主动离开,于这尚未安定的动荡中接受了曼杨的好意,去了一家设计公司做色彩效果。她是在公寓楼下接到曼杨充满歉意的电话,“是我男人给安排的,公司有宿舍,你先将就。”

伊冉哈哈笑起来对曼杨说,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回到了自己的专业,依旧是他人赠予的一口饭。

说完笑容便停止在脸上,谭远正坐在对面公寓楼的台阶上,远远看着她。

那一天吹着很阴冷的风,谭远像所有年轻的男孩一样穿得单薄,站起来面对伊冉还有些微微的发抖。他说:“为什么不来练瑜伽?”

这个男孩莫名其妙的执着让伊冉一时语塞,她说:“我没有闲心。我身心都健康,并不需要。我会慢慢介绍朋友去你那里的。”

谭远的脸不知道是否被这冰冷空气冻僵,没有丝毫笑意。“相由心生,你就没有长一张身心健康的脸。你骗骗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可以,但你这是亏待自己。”

“我没有多余的钱去让自己身心健康,我得先养活自己。你跟踪我?”

这一问让谭远的脸色有些发白,“你真的不能再考虑考虑么?你可以住在瑜伽馆,没有人会发现,你来练瑜伽,以后补钱给我权当房租。”

伊冉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青涩男孩,吞吐的样子,不能言说的心事,反正她现在一无所有,为什么要拒绝这年轻的骑士呢。“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不是一眼看上去就很有钱的主吧?”

“……你是好人……”谭远在冷冽北风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和这一句艰难又蹩脚的理由。

伊冉又笑起来,这样窘迫却这样开怀,“你也可以直接说你想追我。”

从“失眠集散地”到“桃木”,时光仿佛已发生了奇异的断裂。伊冉站在老房子的落地窗前,觉得宏阔岁月之外,一切都可以得到平息。

这第一堂课,她跟随谭远,练习得格外卖力,仿佛是想把全身的筋骨韧带都撕扯开,让自己也变成一滴一滴汗水蒸发,消失。

下了课,谭远偷偷带她去冲凉,自己站在门外望风。伊冉在莲蓬头下冲掉一身疲乏,开始感激谭远的坚持,于是大声喊道,请你吃饭!

谭远用力“嘘”了一声,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如同做贼一般。

伊冉在焚了香的浴室内,闭着眼睛让热水落在脸颊上,每一颗水珠都有重量,有迹可寻,从额头划过脸庞再顺着脖子一点点滑落下去,和流出来的眼泪,是同样的轨迹。她说:“谭远,拿自己的二十二岁来和你做比,我真是要无地自容。”

“你也一样在做有意义的事情。”谭远的声音轻而坚定。

伊冉觉得好笑,这个相识不久的男孩如此肯定她,而那个她爱了数载的男人却总是对她摇头,仿佛她是有多无药可救,她争辩说热爱生活珍爱生命更有意义是个多糟糕和大众的借口。

她说:“我只是想让他认可我,可是现在想想,凭什么呢,就凭那几条不值钱的裙子么?”

“我们把它们都卖掉吧!”谭远贴在隔板上,仿佛就凑在她耳边,穿透哗哗的水流,这句话却无比清晰。

于是伊冉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还来不及吹干时,谭远就用灰绿条文的床单裹起那堆裙子,拉起她的手就跑进了清朗又清冷的夜色里。

他的手真瘦,骨节清楚,伊冉想起许汶然的手来,是截然不同的宽厚与凝重。

那只手曾经一手遮天撑起她全部的生活,让她忘记世间凶险总有一天要自己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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