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不到四岁的孩子喜欢玩捉迷藏,常常躲到窗帘后让我找,一双小脚却露在外面。我一掀窗帘,孩子吓了一跳,随即咯咯地笑着,又跑到别个屋里去躲藏。快乐的笑声在房间中回荡,我的思绪随之悠悠忽忽地飘浮,小伙伴们快乐的笑容不断闪现,恍然童年的小山村就在面前。
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光在春节前就开始了。儿歌唱道,“大嫂大嫂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后,过年的气氛越加浓烈了,街上可以听到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每天家家户户的上空炊烟不断,大人们都在忙活着,办置着准备过春节的吃的用的。即使没有凛冽的寒风,外面还是冷得刺骨。我不时看见他们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一把泼到冻得十分硬实的园地里,然后又哈着白气跺着脚跑回屋里去了。看得出他们虽然身上很冷,但是心里很热乎。
“新年到,真热闹。小朋友,开口笑。穿新衣,戴新帽。又放鞭,又放炮。见面就说过年好。爷爷奶奶给红包。”
虽然我们家不大讲究年俗,但过年时在门窗框子上贴暗红的春联和五色的挂贴是每年必须完成的一道规矩。说真的,旧房子经过“新桃换旧符”之后,面貌一新,喜庆多了,精神多了。这叫封门。通常熟人见面都问“吃了吗?”从厕所里出来也这么问。而三十晚上之前的问候语都是,“你家封门了吗?”但是有些人太懒,说话省字儿,动不动就问:“你们封了吗?”那我们只好说没封,还要再回他一句,“你们家肯定都封了吧?”对方会认真地回答说,“我们都封了,你们也该疯了。”
其实农村对讲话吉利要求很高。孩子打碎了杯子碗碟之类的,要说“岁岁平安”;水缸里水太满溢出来了要说,“发了发了。”
包饺子往往故意多弄点菜馅,最后剩了,大家都得说:“剩菜了。”谐音“生财了”。借此讨个吉利。正月里不能说丧气话,据说只有如此才可以保证来年平安。我不懂也不愿意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看看面粉不多了就忍不住大喊,“没面了。”
还有个讲究,煮饺子时如果看见破肚的饺子就要大喊,“挣了挣了。”另含挣到钱的意思。我对这些民俗比较反感,但无可奈何。爸爸时常在过年时讲到村里的老张头过春节煮饺子的故事。他对于这些特别迷信,可惜儿子经常说错话,令他不悦。有一年春节,老张头为了让儿子多说些吉利话,包好了饺子,故意让儿子端了去煮,饺子一下锅,他就坐在炕头上大声喊道,“挣没挣?”没想到他儿子没好气地说:“挣了两个,都让我给逮(吃)了。”
年三十煮饺子的传统现在还持续着。当冒着蒸汽的几大盘酸菜饺子端到桌子上时,旁边是一碗拌了醋和香油的蒜酱,大家立刻口内生津,但是不能马上吃,因为还要等所有大人都收拾完之后一起吃饭。我常常因为馋嘴着急动手而被妈妈用筷头敲手。好不容易等所有人都聚齐了,大家才拿起筷子兴高采烈地边吃边聊,我对他们说的话不感兴趣,只是甩着耳朵尽快吃饭,吃完了好出去找小孩儿玩去。
小孩子们一会儿都来了,七嘴八舌地催我快点吃。小孩子吃饭快,饿的也快,有时候在邻居家玩饿了,顺便在那里再吃一顿,不一定真馋,只是图个热闹。七八个小孩围坐在小圆桌旁,个个小脸小手冻得通红,相互之间言语不多,表情不少。饭一来,风卷残云,吃完一哄而散。他们不像大人们那样,端坐火炕,推杯换盏,吃吃喝喝,面红耳赤,又嚷又争的。他们就像一群小鸟,忽地飞来,忽地飞去。
除夕晚上的时间对于孩子来说可谓无比珍贵,走东家窜西家,呼朋唤友,一手拿着燃香,一手拿着鞭炮,边走边放,一路上砰砰爆响。有的把点着的鞭炮扔在牛粪上,崩得四处开花,最恶劣的玩法是把鞭炮房子玻璃瓶子里引爆,四邻震惊,我经常因此被骂地狗血喷头。
相比之下,捉迷藏倒不失为一个好游戏。
但农村不比城市,平常没有灯火辉煌,入夜后,基本上漆黑不见五指。80年代以前我们村没电,春节时虽然家家户户院里高挂红灯笼,但里面点着红蜡烛。正是这些大红灯笼烘托着节日的气氛,象征着红红火火,虽然那时不懂这些寓意,但心里快乐的火焰至少有一半是它们燃起的。而正由于这团团的暖红色的光晕,再伴有淡淡的月光,使我们能够在黑夜里隐约可以分辨出园墙,草垛子,废弃塌陷的小偏厦子,但一切都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只能借助白天的记忆去一脚深一脚浅地判断虚实。
当大家划定躲藏界限,负责寻找的小孩刚要蒙上眼睛数数时,大街的另一头飘来了一群“萤火虫”,一行五六个小孩举着自制的小灯笼,走到跟前才分清谁是谁。
这种小灯做起来很简单,切片萝卜,拿钉子从圆萝卜心穿出,钉子尖按上个蜡烛,然后萝卜冲下放进罐头瓶中,铁丝缠住瓶口,并向上拗弯挽出个扣来,再用木棍穿过这道扣,点燃蜡烛,提起来就走。这种灯笼很实用,七八盏放在一起,像一团火光,不很明亮,但很温暖。
大家放下了灯,就开始捉迷藏,钉钢锤(石头剪子布)决定由谁来找人。赢的小孩飞跑着藏起来,最终的输者两臂遮住眼睛数到三十就开始找人。而被找到的人也可以适当地帮忙提示。
有一年除夕之夜,我们玩得很高兴,同时觉得很过瘾,因为有两个半大的孩子三立杆子和吴慎辉也参与进来。而且他俩一藏,即使我们全部去找都找不着。十分奇怪,藏哪儿了呢?因为我们规定的藏匿范围并不大,我家和奶奶家两院到大街上的园墙,这么小的地方我们来来回回搜索了七八遍,就是找不到他俩。有的小孩丧失了信心,开始怀疑他俩是不是回家了。
这样的先例以前也有过,几个小孩子玩着玩着就消失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我们认输了他们也不出来,第二天才知道他们回家躲着去了。
这俩人能不能也做这样的恶作剧呢?我们大家决定放弃了,一个接一个地回到原地,坐在我们家大院前面的两个大木骨碌上。这两个大木骨碌长三四米,原来是南园里的两棵大树,因为长在园子里,妨碍种菜,爸爸砍了它们,修理成两端光秃秃的大木滚子放在街头,以备日后做房梁或者檩子用。
我们坐在檩子上商量着认输,大家都同意了。于是吴永喊道,“你们出来吧,找不着了。”
忽听身旁爆发出得意的大笑,我们循声望去,只见我们屁股下的两个檩子旁边多出一根黑乎乎的檩子,这根檩子突然一分两段,扑腾扑腾分别站起来。我们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正是他们俩。原来他俩一直在檩子旁边躺着一动不动,我们却把他们当成另一个檩子。
夜色昏暗,朦胧中眼神再好也察觉不到有人在那里,再说因为天冷,大家几乎清一色穿着厚厚的黑棉袄,更是难以辨认。
当时我们就傻眼了,任凭他俩得意忘形地尽情讥笑我们,说我们没有脑子,藏不住,找不着。尽管大家特别佩服他们,但是看着他俩嚣张的样子,我们当中有人忍不住说,“你们比我们大,自然比我们会藏,但我们要是藏起来,你们也未必能找到。”他俩当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挑战,此言一出,小不点们一哄而散,东躲XC。
我的小心脏激动地跳着,按都按不住,发现能藏身的地方几乎都被人占了。没办法,我一路跑到我家房西侧的引火用的树叶堆旁,那里黑咕隆咚得吓人,平时晚上我都不敢过来,今天豁出去了,沉吟了片刻,咬咬牙一头扎进去,静静地等待着。
三立杆子和吴慎辉果然厉害,借着幽暗的灯光进行地毯式的搜索,迅速找到其他的小孩子,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居然藏在草堆里。
在一趟趟的寻觅中,他们一度在草堆旁边经过,边走还边议论,说我可能回家了。吴慎辉说这个容易,进屋问问他爷爷就明白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们匆匆跑来跑去,边跑还边诈我,“看见你了,快出来!——还躲?你往哪躲?!”又听有人说,“真看着了?——没看见瞎咋呼什么!这样吧,大伙分头去找,不信他能飞了不成?”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片树叶挤进我嘴里,我连忙吐出来,周边的树叶树棍儿,扎在我的脖子和脸上,非常刺痒,想挠挠,又怕出动静。
枯叶的气味太浓了,有点呛鼻子。耳边隐约能听到爷爷奶奶屋里穿出的阵阵说笑声,和小孩子们在院里来回乱窜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他们不认输,我就得躲着,过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喊声惊醒,“出来吧,我们认输了。再不出来我们走了。”
我愣了一会儿,感觉他们在诓我,但还是从草丛中爬出,打了个激灵,听听街上好像真没有小孩子了,我跑到大街上喊道,“我在这儿!”可是没人应我,就连园墙根的一堆小灯笼都不见了。
却听见奶奶从身后喊道,“快回家吧,他们都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