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学四年级时,我中午放学来到爷爷屋里。爷爷已经卧病在炕上几个月了。77岁的他说话有些不清楚,眼神有些呆滞。
爷爷得病的原因很滑稽。可以说是极度节俭所得的病。他在林**上偶然发现了一片药,捡起来,觉得浪费了可惜,况且良药多有裨益,就吃了这片药。随后浑身不适,病情渐渐发展至此种程度。
奶奶扶着他坐起来。小方桌摆在炕上,饭菜都预备好了。爷爷连勺子都拿不住,右手颤抖地很厉害。奶奶只好一勺勺地喂。满满一勺喂进嘴里,大部分的米汤都顺着嘴角洒出来。我当时吓得呆住了。
爷爷努力地笑了一下,大概想安慰我。
我却越发害怕,不敢跟他同桌吃饭,飞快地逃回家告诉妈妈,“爷爷不行了。”妈妈让我别胡说。
我那时候真的很痛苦,内心里希望爷爷不要再这样活受罪了。我不敢去看他,直到一天夜里,爷爷的屋里传出一片嚎啕的哭声。我和弟弟在炕上的被窝里不知所措,相对无言,内心涌起不祥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妈妈红肿着双眼回到家里对我们说,“爷爷死了。”
我当时的心情与其说难过,不如说轻松了许多,只觉得死亡对于爷爷来说是一种解脱。无休止的病痛折磨使他面目全非,这样的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
作为后辈不应该这样想,况且爷爷本人也许宁愿忍受这一切而只为能多看后人一眼呢。唉,愿爷爷在天之灵能谅解我这样想!
几天后的傍晚,姑姑在全村人面前举办了一场声泪俱下的追悼会,感动了很多人随之落泪。她站在大街上地势较高的地方,打开讲稿,慷慨陈词。姑姑是沈阳TX区宣传部部长,言谈举止,皆有官方做派,体面大方,干净利落,令人折服。
这次演讲大约用了半个多小时,可惜当时我太小,无法听懂所讲的内容,只听到在场的人们的啧啧叹息声和深表哀婉的话语。
当天夜里,熄灯后我无法入眠。黑暗中,沉闷无聊,时光显得格外漫长。
此时的我仿佛回到某个似曾相识的虚空之中,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感觉空阔辽远,无所依凭,却频频碰壁;胸中涌起愈发强烈却又无法名状的欲求,无法满足,也无法消除,犹如置身于没有尽头的狭窄管道中,内心里渴望着广袤无边的世界,身体却寸步难行,伴随着吞噬灵肉的躁动和恐慌情绪潮水般铺天盖地地奔涌袭来,一波高过一波。
我反复转移着注意力,调整思绪,惴惴不安。以往在这个时候我都缠着爷爷给我讲故事。由于爷爷此时通常极度疲倦,在睡梦中声音起起伏伏地讲述,常常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总是从梦呓中陡然惊醒,硬拽着自己跳出深深的梦境,回到现实。
不知为什么,面对爷爷的病逝,我没有痛彻心肺的难过,也许这就是小孩儿对老人的真实感受吧:他们对老人的依恋仅仅限于比较自私的目的,得到自己从父母那里得不到的好处,无论好吃的还是好玩的。而爷爷奶奶们则对孙子辈的孩子异常喜爱,甚至溺爱,给了他们儿子辈曾经羡慕而得不到的东西:时间和宽容。
有位作者说过:“子女和父母的关系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行渐远。”所以父母不要指望能从孩子那里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回报。孩子没有困难,他们不会回来套近乎的。而祖孙之间的爱更是一头热乎的典型范例,因为这些孙子本质上几乎个个都是白眼狼。
看清了这一点,其实并不能阻止爷爷奶奶对孙子孙女们的疼爱,因为他们知道,终有一天孙子孙女们会晋级至爷爷奶奶辈,他们终将会理解这种心情。所谓一代人推着一代人往前走,正如长江后浪推前浪。至于老人们能得到多少爱的回报,就要看造化了。所谓爱有多深,痛有多深,往往是你最爱的人伤你最深啊!
——孩子,你爷爷说他在沈阳时想你想得要命,那你想没想他呀?说实话!
——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