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不明白爷爷怎么那么喜欢我,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我,不然就不去。
其实他独自去过沈阳,可是没呆几天就急着回来找我。
记得五岁那年,我不知道爷爷回家了,还在外面疯跑,直到半头晌有点玩饿了,才不大情愿地跑回来。妈妈看到我就赶紧告诉我:“你爷爷回来啦,找你好几次了,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一回来就去找他!”
我想,爷爷从沈阳回来,一定给我带好吃的了。我连跑带颠地绕过李子杏树,来到爷爷奶奶的院里时,发现爷爷周围已经坐着一圈儿老头,七嘴八舌地说着关于沈阳的事儿。老头子们说话都瓮声瓮气的,又快又不清晰,有一些我也听不大懂。
爷爷还和以往一样慢条斯理、语气平和地和他们搭着话。
不管旁边的老头们怎么高声大气地肆意说笑,爷爷总能不温不火地对待他们,这种性格可能是天生的。
爷爷唯一的嗜好是唱戏,在当时当地也的确颇有名声。但毕竟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再说,在农村吃穿住行都成问题,哪有闲心排演剧目。因此爷爷虽然很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怨生不逢时,所以终日郁郁寡欢,无以排遣。偶尔和那些年龄相仿的老头们说笑两句,总好像不太投机。我那么小都能听出来了。
爸爸常说,要是搁现在,爷爷应该算是自编自导自演的拍戏高手了,赶不上冯小刚也差不多。
他的眼睛充满惆怅,茫茫然若有所思,似乎有无尽的期盼,也有被现实所淹没的失望和幻灭。那时候我不是很理解,但还是希望能看到爷爷的笑脸。为了逗他开心,我常在他面前翻筋斗,竖蜻蜓,在一瞬间我看到爷爷眼里的少见的亢奋和希望的火苗,好像重新焕发出年轻时所有的斗志和热情,七十多岁的他甚至长时间不拄拐站在沙地上向我发号施令,指导我身体各个部位如何做动作。我也非常振奋,不遗余力地尽量达到他的要求标准。当我们玩累了,爷孙俩气喘吁吁地坐在沙滩上相视大笑。
可惜,那只是爷爷少有的好心情。
爸爸常说:“如果你爷爷能活到现在看看电影和电视该多好啊!”
其实,我觉得爷爷即使拖着病体活到现在也未必幸福。至少当年他临去世的时候他就应该感到幸福,子孙满堂,家庭美满,房前屋后草树盈目,生机勃勃。
他的不幸其实就是他一直怀揣着根本无法实现的梦想,这个梦想越强烈,他的内心越孤独而痛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种说法虽然值得称道,但不应该推崇。活在什么时代就应该顺应潮流而动,到什么年龄就要找到相应的位置。当然现在说这话也是事后诸葛,对于当年的爷爷来说,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劝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爷爷和我后来到沈阳就患病的症状是一样的:水土不服。
爷爷自己在沈阳时得了想念孙子的相思病,后悔没把孙子领在身边,所以没呆上几天就匆匆回家了。到家后心情稍微缓解了一下,和这些老头们一个劲地提如何想孙子。正说着,我出现了,爷爷马上眼前一亮,脸上像开了花一样。但那些老头们颇不以为然,挑拨说:“你想人家,人家不一定想你,这年头,孙子不可靠。不信你问。”
他一把拉住我,龙头虎眼地瞪着我,逼问道:“你说,说实话,你爷爷离开这些天,你想没想你爷爷?”
我仔细地想了想,这些天我东跑西颠的光顾着玩了,哪有时间想爷爷,再说,他不是仅仅离开几天吗?的确没想。我就照实说了。
没想到众人哄堂大笑,弄得爷爷苦笑着,尴尬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却仍然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不撒开。
说了实话被笑话,又看到爷爷窘成那样,我才知道实话是不能瞎说的。这是我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个深刻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