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奶奶在则童年在
奶奶终年劳作不息,很少发现她有闲暇。她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吸烟。我小时候很好奇,经常趴在她身边看她悠然地吸烟。一丝惆怅,一声微弱的叹息,随着一股股浓浓的白烟升腾起来,渐渐散尽,遁于无形,只有淡淡的香味弥漫在空中,久久不去。
她的烟叶和烟纸都装在一个长方形的小笸箩里,偶尔看见她要抽烟,就递上小笸箩,或笨手笨脚地帮她卷烟,说是帮忙,其实是越帮越忙,卷到烟纸碎了、烟叶撒了满炕。
在街上玩时,我无意中发现搭在园墙上晾晒的地瓜蔓子和叶子。那卷曲而干枯的黒叶子看起来面熟。我摘了很多,揉碎,然后乐颠颠地跑到奶奶那里,“奶奶,我给你弄了好多烟叶,你看!”奶奶正和家人唠嗑,看着我手里的红薯叶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满脸的皱纹逐渐聚拢,绽放出慈祥而愉悦的笑容。旁边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异口同声地说,“以后你要是想抽烟,就找你孙子吧。”
很长时间我才知道烟草和地瓜叶子的区别。我们家除了奶奶没有人会吸烟,而她却身体健康。也许因为她勤劳,时刻都在活动;也可能由于生活有规律。她是我们家活得时间最长的人,终年87岁。如果不是后来移居城市,打破了生活规律,可能会活得更久。
当然我不是说她不该到城市中安享晚年,也不是说我大姑伺候的不好,相反,正是我大姑让奶奶过上了另一种幸福的日子。做子女的都希望父母能过得好些,即使他们的安排不一定适合年迈的长辈。在农村呆了一辈子的奶奶,乐此不疲地忍受着或者说享受着自己所营造的生活环境。
我大伯母四十多岁患癌症死后,大伯再婚并搬出了老房子,住进了独门独院的新房,尽管离的不远,却留下了哥哥姐姐在奶奶家。奶奶承担了哥哥姐姐的吃住问题。虽然奶奶的负担加重了,但她从未显出疲态,依然我行我素:喂养着鸡鸭鹅狗和圈里的两头大黑猪;洗衣做饭;饲弄庄稼,春种秋收,……可谓里里外外一把手。
其实奶奶除了勤劳,还会很多手艺。我曾喝过她酿制的苹果酒,差点醉倒;还品尝了她做豆腐时给我盛出的一碗豆腐脑,味道醇正特别。可惜我们家没人学习这些手艺。因为人人都觉得只要奶奶在,也不急于一时去学。
她永远那么从容,不疾不徐,略显蹒跚的脚步似乎从未停过,按部就班地做着家里家外的没完没了的活儿。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淡而有规律的岁月匆匆流过。
我十二虚岁那年,爷爷故去了。过了一年,我们家搬到了普兰店。那个时刻萦绕在我梦中的老房子里仍然居住着那个年逾古稀的硬朗的老太婆,她从未想过要离开,也许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艰苦和亲人离去的辛酸。
生活在继续,如今她的羽翼之下还依存着一对孙子孙女。
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都坚持回去看望奶奶。一到了老房子那里,我的心就像有了归属,犹如一条离岸入水的鱼一般快乐自由。奶奶的笑容依然慈祥;她数落我们时依然高声大气,好像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从未走远,也不再离去。而每当我们结束假期离去时,奶奶就站在大街上带着哭腔使劲地高喊着“路上小心,下次放假一定要回来”之类的话。我和弟弟泪流满面,出语哽咽,不敢回头应声。
2、上坟
记得爷爷病逝后那年冬天的一个上午,奶奶领着我去给爷爷上坟。尽管天气寒冷,但干燥无风,阳光充足。山林中偶尔有几只麻雀振翅掠过枝头。
和平时一样,奶奶身着灰黑色的粗布棉衣,略略佝偻着身子,却精神很足,走路似乎比往日轻快些,一路上和我有说有笑。这份轻松欢快的气氛一度让我觉得我们不是去上坟,而是去赶集。
可是到了坟头,香火和烧纸一燃起来,奶奶坐在地上突然一阵抽泣,然后低一声高一声地尽情哀嚎!看着她哭天抢地地连唱带说、涕泪纵横,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可以说被吓着了,当时目瞪口呆。因为我从未见过她哭得如此伤心,如此动情!
平日里她总是显得那样平淡温和而安于天命,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一笑置之的淡定气度,而此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放声嚎啕大哭,泪如泉涌,绝望惨烈的哭喊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林中!直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直哭得天地为之动容!
此时的深林里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已经凝结,万千树木肃立倾听奶奶无限的哀怨和惆怅的情怀。奶奶这份深情哭诉感染了我,震撼着我,使我不禁为之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此时,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有些糊涂。在我们的大家庭中,爷爷奶奶就是维系家族和谐美满兴旺的支柱和纽带,如今爷爷魂归天国,只剩下奶奶用她孤独瘦弱的身躯在苦苦支撑着。我不大理解她所承受的压力,但从感情上来讲,我觉得爷爷奶奶的家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家。没有了他们,在精神上我会感到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有时候,我把爷爷奶奶看成是院里的李杏树和后园的桑树,容留我在他们怀里恣意玩耍,纵情撒欢。
这样持续大约一个小时,奶奶渐渐停止了恸哭,因为我怕奶奶哭坏了,就不断地拉扯着她的胳膊,求她别哭了。奶奶在冰冷的沙地上欠了欠身,没有理睬我,叹了口气,静了一会儿,脸色渐渐舒缓过来。
她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一声,眼角的鱼尾纹又聚到一起,还挂着几滴眼泪,转过头去擤了一把鼻涕,拢一拢鬓边垂下的花白的发丝。我看看她没事,心里踏实了一些。奶奶回过头,从地上的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坟头的纸灰中。那些是爷爷平时最爱读的《西游记》、《三国演义》之类几本残旧的书籍,页角已经卷曲发黄了。我掏出火柴点燃这些书。
奶奶拿起烟袋,撮点烟丝,对着火点着,静静地抽起来。
天气如此晴好,阳光落在爷爷坟顶的野草丛中。此时已近正午时分,林中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奶奶坐在坟头。突然,我们几乎同时注意到一件奇特而令人惊讶的事情!
坟头的那些书在火苗中居然逐页翻动!开始时缓慢而匀速,似信手翻看,直至二十多页后,速度突然加剧,好像漫卷诗书,一目十行。继而整个书籍都湮灭于烟火中。
我们呆呆地看了好久。我惊疑不已,不知是物理巧合还是爷爷在天有灵。
奶奶笑了笑,说,“你看到了吗,爷爷在翻书呢!”
奶奶口中吐出的烟雾会同着坟头灰烬中冒出的青烟悠然升起,飘散到树林的上空,直奔湛蓝纯净的天穹。
3、十年生死两茫茫
老房子年久失修,实在太破旧了。下雨天漏的厉害。每逢阴雨天气,家里处处都在滴水,弄得炕上地上到处都水淋淋的。没别的办法,只好用盆盆罐管去接。赶上大雨天,几分钟就能接满一大盆。这种情况,让回家探望母亲的大姑二姑撞上了。
二姑流了很多眼泪,和大姑商量着让奶奶到南宁的大姑家住去。奶奶说啥也不走,闹了很久,才被迫上了车。最后在众位乡亲的祝福声中含着眼泪和大家依依惜别。
这一离开就再也没能回来。
奶奶的第一站先到我家。中间还出个小插曲。
在火车站她坐上了人力手推车,不知怎的和两个姑姑走散了。闹出了“两个女儿看丢母亲”的笑话来。好在有惊无险,奶奶平安到家。奶奶到了我家就不愿走了,执意要在此长住。两个姑姑好说歹说才劝走了奶奶。
奶奶这一去就是十年。
偶尔有信说奶奶过得很好,就是很想家。还寄来一张照片:奶奶穿着洁白的衣服盘坐床上,正闭目养神。我们都替她高兴。
后来听说她要回吴屯,闹得很厉害,精神有些恍惚。二姑已经把她接到沈阳。那时言语已经有些错乱了。
我高中毕业后,去沈阳看望她。见到她时,觉得她容颜如故,丝毫没有变化,身板也一如往常般硬朗,心里很高兴。而她却愣愣地盯着我,而后一个劲地叫我“小兵子”。我望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说我是小牛,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次,我帮她洗脚,她突然激动地抱着我的脑袋失声痛哭。
她那时神智有些模糊,时常跟我提到“大石板子”。我还纳闷呢,哪里来的大石板子,后来我才猛然醒悟,她用大石板子来替代所有她说不出的东西!其实我后来才知道,这时候的她刚刚大病痊愈。在大姑家时,她异常想家,挂念着小兵子和小艳琴子,并一再提出要回家。大姑推说太远,没法说回就回。奶奶一急,居然得了脑血栓。大姑曾在医院工作,她没有送奶奶到医院,自己按方抓药,伺候奶奶一段时间之后,奶奶基本复原,不过大姑有些害怕,有意送奶奶回家。老姑不同意,大姑只好送奶奶到沈阳老姑家。
在老姑家,奶奶还是执意回故居,遭到老姑的坚决拒绝之后,她又着急又无奈,神智又有些糊涂。一些行为渐渐出现异常。最严重的是大便后用手抹在墙上,那群小重外孙子们吓得躲老远,有意无意地说话损她,甚至有意识地孤立她,不和她说话。
有一天姑姑不在家,只剩下我和这些小外甥们。小保姆做完饭,大伙儿一哄而上。吃完饭后各玩各的。这时候我看见奶奶从里屋出来,走进厨房摸摸索索地找着什么,猛然间醒悟过来,奶奶还没吃饭!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奶奶给我办置吃饭,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奶奶会需要别人给她弄饭吃!
我正要进厨房,姑姑开门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太姥姥吃饭没有?”
就听奶奶在厨房里愤愤地说,“一个个都吃得饱饱撑撑的,没人管我!”
精神上的孤立使她更加依恋自己的孙子。我无论到哪里去,她都一遍遍地向姑姑打听我的去向,以及啥时回家。可惜,我当时没能理解这种近乎绝望的依恋之情。一个月后我离开奶奶,回家了。
过了几年,我听到了奶奶辞世的消息。
我的胸口翻江倒海般涌起万般滋味:爷爷奶奶在世时,我没有尽一点力气让他们高兴,这种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没有了爷爷奶奶,我的童年世界就彻底地坍塌了。
此时的大吴屯已经在我心中模糊了。尽管过去的种种情行仍时时让我流连忘返,但一切已然成为历史,不再是现实了。因为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
逝者已矣。为了不再出现这种遗憾或者类似的悔恨,我更加珍惜依然健在的亲人们。
后记:
关于奶奶的记叙,我是用了一下午写完的。边回忆边写,边写边哭。可谓一字一泪,眼前一片模糊,写到伤心处,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人生匆匆,岁月如梭。转眼间我也到了中年,有了自己的妻女,渐渐体会到人伦沧桑、悲欢离合的深切情感,从而更加思念永远离去的亲人,也更加珍惜人世间的亲情。也希望更多的人读了此文都能心生共鸣,尽心尽孝。
人生可以很清苦,但不能留有精神上的缺憾。即使不可能弥补,也不能停止努力。但愿仁孝代代相传,人间真情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