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晨,大姑家的大哥李靖领着我去动物园玩。
李靖其实比我大很多,在沈阳教学,我记得他是小学数学老师。我觉得他的性格比较内向,虽然年龄比我大很多,但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孩子一般纯真的气质。他会专注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研究得很细致,也爱看小说,甚至小人书也不放过,挑着眉毛一声不吭地看;他讲起故事来总是滔滔不绝,几乎每个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也许太详细了,听他讲故事容易犯困;他喜欢围棋,还很热心地教我,可惜我对它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是,他很会玩游戏,经常耍点小魔术之类的,唬得我一愣一愣的。我现在还记得他给我变的扑克戏法,常常耍给我女儿看。最有意思的是,他拿个乒乓球来逗我玩,一玩就是一两个小时。他用食指指肚压着炕上乒乓球的顶部,突然使劲压下去,小球被弹射出去!李靖笑着喊道:“回来!回来!”说来也怪,小球本来是向前走的,突然又往回滚动。然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你看,咱就是这个本事,让小球听话,让它回来它就得回来。你试试看。”
我当然不行了,问他怎么弄的,他就是藏着捂着不说。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我觉得很没意思,不玩啦!这回轮到他着急了,赶紧扯住我的手说要教我。
李靖大哥买了票,领着我进了沈阳动物园,事前设想当然很惬意很完美的了:到园里转一圈,然后回家吃点饭,再去逛商店,打算给我买一顶帽子。
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我一进动物园,迎面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笼子,里面有怪石嶙峋的假山,像小人书《西游记》里画的石头造型,还有从笼子顶上悬挂下来的几个秋千,许多活蹦乱跳的小猴子,就在那里荡来荡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让我瞠目结舌!
这是我第一次看猴子。
你无法想象一个从来没见过猴子的人在面对一大堆猴子的时候所遭受的强烈的视觉冲击!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真的有猴子!我原以为小人书《西游记》里面所画的伶俐敏捷的猴子只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动物,就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龙一样。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我惊喜若狂:这么说西游记里面的孙悟空是真的了?一定是的,连猴子都是真的,那孙悟空肯定不是想象出来的。——我多么希望孙悟空能从动物园的假山里现身出来啊!让我和他见见面吧……
我等了很久,孙悟空到底也没有出来。也许我等得还不够久。我并不失望,就算见不到他,能见到他的子孙也不虚此行了。
灵巧可爱的小猴子在假山的洞中藏进闪出,轻松地一跃便上了秋千,再一个腾挪又纵身上了铁丝网,而后又扯又拽地折腾了一会儿,竟然在铁丝网上像闪电一样跑着绕了一个大圈儿。迅疾而又滑稽无比的动作让我发笑,让我大开眼界!我忘情地欢呼雀跃,还一个劲儿地冲它们喊话。此刻的世间好像除了这些高来高去的小猴子们,其他所有人或物都入不得我的法眼。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我还是觉得不过瘾,攀着栏杆要往里面钻,要跟猴子们近距离甚至零距离玩耍。我那时一冲动,想和它们一起玩耍,如果可能的话,往后我还要照顾它们,谁也不能把我和这些猴子们分开。说起来,当时的动机绝对单纯而美好,就像初中生的初恋一样,李靖大哥可不管我的想法到底有多么纯洁,蛮横地拦住了我。我回头推了几次没推开,有点不耐烦,愤愤地对他说:其实我只是想再凑近点,摸摸他们的四只小手。那也不行?
那也不行!动物园有规定。他向四周一指,我才注意到原来周围有那么多人闹哄哄地正在用惊讶的目光打量我。我愣了一下,只好屈服了。
猴子长得的确奇怪,脸和屁股一个颜色,都是红红的;手和脚长得一样,都能抓东西;长相跟人差不多,脱了毛,简直就是瘦干干的小人儿。
小人书中我最崇拜的英雄如今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跳来跳去。我笑得无法自已,看得目不转睛,一刻都不愿意离开,大呼小叫地拥抱着铁栏杆,兴奋得一塌糊涂。
然后,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仍然兴致不减。
李靖大哥没想到,刚一进动物园我就不走了。他虽然知道杨二郎有三只眼,能七十三变化,比孙悟空技高一筹,但是他却没想到,我会对猴子如此痴迷。他无奈地一只手扶着栏杆,茫然地把眼光投向动物园的深处人流汇聚的地方。
两个小时过去了。
我还在忘乎所以地傻笑、欢呼跟拍手!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围了一圈小不点儿,可能是受到了感染,也跟着旁若无人地大呼小叫!我的眼里只有猴子,旁边出现再多的人都是我偶尔注意到的,各种喧闹的声音统统消失,我一点也听不到,也没有觉得围栏对面的小孩子无声的喊叫有什么奇怪。这种专注已经出神入化,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我整个的身心都在追逐猴子灵动的影像,随着它们在空旷的丛林中跳跃飞奔,尽情玩耍……
就这样,我沉浸于无休止的梦幻与现实的交互转换中。
从早晨八点多钟直到下午一点,我没动地方,饭都不吃,很有“读你千遍也不厌倦”的意思。可怜的李靖在我身前身后转来转去,不停地附在我的耳边苦口婆心地劝我到里面看看狮子老虎之类。
“里面还有那么多动物你不想看看?”他不停地问。
我头也不回地说:“不看了,就看猴子。”
“那我走了啊?你自己被人抓走了我不管啦?”他威胁我。
“你先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没事。”我有点烦,还伸手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
他在我身后踱来踱去,有一段时间,我还以为他真走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出现在我左右,无聊得直挠头。他大概是怕我被人拐走,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担心,因为任何人都不能把我和这些可爱的猴子们分开。
我沉迷在猴子的世界里,就像沉迷在《西游记》的世界里一样。花果山的故事赋予这些猴子无穷的魅力,我真诚地渴望能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猴子。我们相互交流,一起玩耍。
就这样,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周围所有的一切,甚至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不知什么时候,老姑家我大姐找来了。其实,她在动物园门口站着一眼就望见了我们,只说是找人,也没买票就进来了。她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玩这么半天还不出来啊?这都两点啦!玩得咋样啊?”
听到大姐讲话,我转头倾听他们的讲话。因为担心他们这时候把我领走,所以格外留神他们的对话。
李靖大哥苦笑着说:“这还没到里边呢!他根本也不进去啊。就看猴子,其它的啥也不看。早知道这样,就不进来了,这一天折腾的。”
大姐说:“那不行啊,中午得吃饭啊!”
“可是他就是不走你咋整啊?”李靖挠了挠头。
大姐见此情形,竟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小牛啊,咱们去吃饭吧!这都几点还不走?你现在是不是相当饿呀?咱们先去吃完饭再来看猴子好不好?”
要说我大姐说话真有水平,我看着她诚挚无比、童叟无欺的大眼睛,便相信了她的话,顺从地说:“那咱们吃完饭马上再来吧!”
出了动物园之后,结果可想而知,吃完了饭,我们没有回动物园。
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敢在我面前提动物园。
作为农村孩子,虽然很小我就去了沈阳动物园,但是,别人问到我沈阳动物园里都有啥的时候,我只能回答有猴子,别的一概不知,也懒得知道。
我当然知道别人会用揶揄或者怀疑的眼光来看我,而且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扪心自问,我是否后悔没有去看别的动物?答案当然是不。因为我只看我爱看的东西,而且我是为自己才去看的,而不是为别人才去的动物园。要说后悔,只是后悔轻信了大姐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