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纯粹的旅人。
你注视我,自从你看见我。
啊,门边守望的祭司,
看我也追随月神,
因为她是爱情。
帝国东部。法典国圣殿。传说千年前魔神战争后一直至今未曾有人胆敢泛指的土地。
千年以前。
西西利亚河畔,稀薄的晨雾渐渐散去,起早的妇女费力地在青石板上敲打衣物。茅舍的炊烟尚未升起,男人上工的身影已然在蜿蜒道路的尽头淡化成一个佝偻的色块。小孩子在芦苇丛中嬉戏,光着脚跳来跳去。我溯河而上,水滴顺着我的长发滑下脸颊,再落回河去,连绵的叮咚声像时光踩踏在历史上的步伐。
看不真切,眼前总有微光闪烁。时不时袭来的眩晕提醒我,我的身体已经太过虚弱长时间忍饥捱饿的跋涉,怎么可能不艰苦至极。
百门之都底比斯,太阳神忠实的臣民将其称为“永恒之都”,言语间透着生死与共的傲气。努力抬起恍惚的视线,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眺望远方巍峨的城门。
终于来到了这里。
有他在的这里。
入宫成为歌伎的第三十天,恰逢新教皇登基大典。外面传来山呼海啸的欢腾,一迭一迭的圣殿之主万岁,犹如大绿海翻覆的波涛,起伏不息。长明灯里噼啪燃烧着香油,芳香低回萦绕。我垂首伏于用来自东方的丝绸剪裁而成的帐帷背后,与所有人一齐恭迎教皇的到来。大殿很静,静得可以从教皇的脚步里辨析那抹淡淡的呼吸。
新任教皇的近侍、退休的老神官西蒙,大声宣布了庆祝仪式的开始。腰肢柔软的舞娘踏着悠扬的鼓点登场,眼神迷离,彩纱缠绵乐音,在半空轻轻飘了几转,再欲拒还迎地抛出去。
我没心情欣赏这些。手指紧紧攫住一角裙边,我一径焦虑地盼望上场的时刻快些到来。即使不用越过人群,我仍能在心底清清楚楚地勾画出他的体貌轮廓:清秀俊雅的仪容,黎巴嫩杉般欣长的身姿,举手投足仿如世间最完美的艺术品。那是在我梦想的卷轴上反复了千万遍的向往,纵使是来自东方的联邦共和国宫殿的云锦霞缎,或是西方的不落帝国王族的珊瑚浮雕,同他比较起来,都不过是凡尘之中失色的黯淡。
可他却是天边最遥远的天狼星。我思慕了无数日夜的人啊,他的光芒毫无保留地辉映在这个黄金的国度,惟独照不进我低进尘埃的卑微的心。他甚至无从得知我的存在。
快了,就快了我安慰自己道。马上我就能沐浴他的视线,为着他的一眼,望断此生。
然而那名刺客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我听见有窥探未来能力的幻之光辉骑士埃席丝的呼喊,继而混乱霎起,人们纷纷尖叫着奔走逃命。站在原地,我不敢贸然上前,只好杵在那儿观望事态发展。突然有一个舞娘惊惶失措地过来拉我的手:“干什么愣在这里?快点逃去安全的地方啊!”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向外跑去。我反应不及,于是连挣脱的机会都没有。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想留下来看看他好不好,是不是安然无恙。
我真是要恨死那个刺客了。我谋划了好久的幸福的开幕,居然给这么轻而易举地破坏掉。
约摸是天谴吧!所谓的报应,大抵便是如此。虽然年轻的教皇毫发无伤,风波迅速止息,而且经过公开审判,神官们已经剥离了那刺客体内恶念的源头,即愤怒、怨懑和仇恨衍生的惑乱人心的魔物,但是罪人并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释放出宫,七天后被人发现死在了阿拉伯沙漠,尸体的手掌外侧有三道小小的伤口。左右两边的竖形伤口呈锯齿状,中间是一个红肿起来的针眼状的小孔。
宫廷单调枯燥的日子让我无数次回忆起我的从前。那是以风干的素馨枝子为装饰的过往,覆盖睡莲雍容的倒影,烟雾一般影影绰绰的暗色文字连缀成浩大华章,细碎地落在我寂寞的眼眶。
我决不会后悔我那时的选择。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意识到,这些无法排遣的空洞,原来,是加诸于我身的永无止境的枷锁。记忆清晰地复制那日的风景,天空是灰蓝的美丽色调,西西利亚河边盛开大片的芦苇花,有一只鹮在绝高的天际孤傲地飞,我却浑然不在意,一点儿也没参透关于邂逅的征兆,只欢欢喜喜地在浅滩的石子上跳跃,努力采集莲花清冽的香气。
然后我望见了他。静静地在青石板上踱步而行,仿佛时光精心的酝酿,蜜色的肌肤泛着象牙的光泽,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蝴蝶般的阴影。他微微含起美好的下颌,目光深远,似乎被什么遥远的思绪带到未知的地方去了。
沦陷,我就此忘却了我所享有的骄傲与荣耀,变得不顾一切,勇敢坚决。他的身影牢牢嵌在苍穹一角,像高洁的流云,抑或柔光寂寂的月亮,我则全力仰望,发誓追随我的信仰。
他披挂一身广袤的光芒,照耀我曾经死水似的生命。于是我管不了那么多,逃离,成了胸膛回荡的惟一的念头。他在底比斯,在王宫,我就想法设法来到这里,有他在的这里。
“爱在心中如火燃烧,使全身的血液成了煮沸的水,她是幸福是欢乐,是通往来世之路上永开不败的玫瑰;爱使伤痛愈合,使周身的血液都成了苦涩的药,她是痛苦是悲伤,是死去时层层束缚的亚麻和弥散在半空里没药的馨香。”
司掌爱情的月之女神,永远庇佑着为爱而诞生的罪过。
她有没有办法逆转身份与地位开掘的鸿沟呢?
歌伎不可能被允许晋见他那样高贵的人。我每天逮住时机就在殿外守着,指望能够和我朝思暮想的爱情重逢,无奈事与愿违,一次次的失望连同日益浓烈的相思折磨得我简直要发疯。我成日沉浸在心灰意懒里头,竟完全忘记又一次魔神战争浮出水面的威胁。
我就是这样,轻率地漠视了敌人。当时的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是有力量去保卫他的,万万料想不到,他生命的终结,仍是定格在悲壮的句点。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歌伎么?”
中庭的莲花池边,我在微薄的晨曦中淡淡扫了一眼这个满眼好奇的少女,傲慢地抿紧嘴巴。我不喜欢这个玛娜,她成天叽叽喳喳,简直比树上的麻雀还要闹腾。不过也许最重要的原因是,作为光辉骑士随从的她,有资格做我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在他身边逗留,我不可以;她可以聆听他的话语,我不可以;她可以享用他宠溺的微笑,我不可以嫉妒心作祟,我不愿跟她过多牵涉,欠身行了个礼就准备走开。
“你为什么不说话?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嘛!还有哇,你长得真的好美好美呢哎哎,师父你怎么来了?啊,不对,光辉骑士大人!”
她大喊一声,快活地朝那两人扑过去。我猛地一颤,激动的小鹿重重地冲撞上骨头。是他是他!他,又一次被命运带来我的身边!我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的喜悦击溃。好不容易稳定住心神,我慢慢回转身子,每转一点细微的前进都耗尽力气,眼泪难以控制地打颤,发出划破轻风的呼啸。
假如我来世上一遭,
只为与你相聚一次,
只为了亿万光年里的那一刹那,
刹那里所有的甜蜜与悲凄。
那么就让一切该发生的,
都在瞬间出现吧!
意料之中的惊诧。对于我的容颜,我向来颇为自负。只有簇拥一身最璀璨的美丽,才能跨越我们之间无形的距离,不至于玷污这场姗姗来迟的相遇。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教皇开口问道,声音温暖如河流,缓缓渗入我的骨隙,“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垂下头,恭顺地回答:我的名字是涅菲缇蒂,是新来的歌伎。天知道此刻我多渴望自己能明目张胆地注视,而非低眉敛目地俯身行礼:我心心念念的他此刻就在我的面前!
“涅菲缇蒂?好名字。”
教皇轻蹙眉头,念了一遍。继而他笑了。河流的柔波如怀抱,轻盈地拥住我颤抖的情愫。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陨落了。也许那是绝望。
自歌伎到女侍的身份的改换让我生出愉悦,即使手里举着块抹布也能同过去奉命清整我主珍贵的藏书一样骄傲。因为我的愿望其实很小很小。我知道正直与高洁滋生不出玫瑰,所以我不曾起过奢侈的念头,哪怕心律和他晃动的身影成正比,我也决不逾越身份,总是竭力克制,惟恐难以自抑的眼波太多情,了这段隐秘。
我得到心灵的慰藉,开始真正快乐起来,似乎阳光在我心中播撒了种子,就算明里暗里遭受其他仆从的排挤,也不会进驻一丝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