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适时安慰了母亲几句,然后端来洗脚水亲自给她洗脚。他对母亲说:“我们儿子通情达理,人又聪明,你还担心将来没人照顾么?说不定大姑娘排队抢着要呢!”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气呼呼地说:“你少忽悠我!我的满仔我晓得,他才没你那么花心哩!”父亲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孩子在身边,莫乱讲哦。”
我见母亲情绪完全平静下来,就回自己屋里看书去了。不过父亲还是被母亲赶了出来,只好到我屋里过夜。
闲聊时父亲问我,姐姐私自回家是不是我的主意。我不无炫耀地说:“除了本人别人行么。”父亲笑了。他说我会笼络人,姐姐这辈子注定要当我的使唤丫头了。我“呲”地一声,觉得父亲此话有失水准。他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上学时姐姐背过我,算是还她人情,以后互不相欠吧。
父亲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半晌才说我虽然不知天高地厚但还算是个男人。我不恭地回敬道,被老婆赶出家门的事情在我身上永远不会发生。父亲拍了我一下,说我没大没小,一点规矩都不懂。
母亲一连几天寝食不安,偶尔脱口而出:“那该死的,到家了么?”我知道她牵挂姐姐,开玩笑说那种不听话的人管她干吗,没有她家里更清静。母亲嘟囔几句,将矛头指向我:“还不是你造孽!”我嘿嘿一笑,马上找借口躲出去,免得挨训。姐姐发来电报向家里汇报结婚日期。我劝母亲回去参加姐姐的婚礼,她断然拒绝。我深知母亲的个性,于是用言语激她,笑着说结婚时女方没有娘家人在场会让人瞧不起的。我们以后回老家,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呢。母亲没吭声。第二天她到银行取出一大笔钱,狠狠地扔到父亲面前说:“满女是你的,你去吧!”父亲要母亲一同回去,她坚决不去。哥嫂得知消息后自告奋勇陪父亲回去。母亲拉下脸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莫忘了带上我孙子。”
大年三十晚上,我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尽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回忆起来依然很温馨。那时候只有我们母子二人,母亲做了很多我喜欢吃的东西,将我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喂我,还不时在我小脸上亲吻一下。时间过得真快,我忽然发现母亲额头多了很深的皱纹,头上也有了几许白发,一种内疚不禁涌上心头,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母亲问我怎么了,我情不自禁地说:“姆妈,咯多年你受苦了!”母亲反而说真正受苦的是我,她没有照顾好我。说着说着,泪水流了下来。
我看到母亲不开心立即转移话题,问她父亲年轻时是不是很帅。“死老头子,花言巧语。”母亲嘟囔道,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她说父亲是农场里少有的美男子,又是第一批农机手,年年是先进工作者。她与父亲登记结婚那天才知道父亲已经三十八岁了。“我当时一点冇看出来,还以为他不到三十岁哩!”母亲说到此处禁不住乐了,“死老头子,呷过唐僧肉,一点冇显老。”我也奇怪:父亲七十岁的人了,看上去与五十岁的人差不多。他与母亲在一起没人相信他们相差十六岁。母亲回忆往事,似乎对父亲有点歉意。她说生下姐姐时她得了一种怪病,颈部突然变得肥大起来。农场医院当时条件很差,治疗很长时间不见好转。有人说母亲水土不服,也有人说可能是生了姐姐后缺少营养引起的。母亲有些害怕提出回老家去治疗。我现在知道了母亲那种病是由于缺碘引起的,俗称“粗脖根”。父亲开始不同意回老家,后来经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只好同意了。当时农场领导再三挽留父亲,可是他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回去,谢绝了领导的一番好意,与母亲一同回到了老家。母亲很内疚地说,当初她拖累了父亲。如果不回去,父亲在农场一定会干出点名堂。母亲接着充满感激地说,刚回到老家的时候多亏了大妈。大妈不仅将分家时分到的老屋让给父母居住,还送来很多生活的必需品。母亲提到大妈时充满敬意,夸大妈是少有的好人。并且一再叮嘱我好好对待大妈,她是我们家的恩人。那天晚上我们一边看着电视里的春节晚会一边聊着家庭往事。母亲在老家生活两年病才治好。在父亲一位战友的介绍下他们又去了云南的西双版纳割橡胶。我出生在傣家族的一座竹楼上。那时中越边界很不太平,我刚满月又回到老家。母亲不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又要求父亲回农场。父亲离开农场时办理了转业手续,觉得回去没面子所以不同意。两人为此争吵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一气之下提出与父亲离婚,然后带上不到两岁的我去了东北。母亲回到农场时组织关系已不隶属于农场了,只得暂时借住在一位老乡家里。她听说鹤岗很多煤矿当时招收矿工,于是带上我来到鹤岗。几经辗转终于做了一名煤矿工人。我那时还小,母亲上班时将我放到一位老太太家里,每月付给老太太十块钱。母亲转正后托人调到粮食局工作,从此在城里扎下根。我很难想象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那种艰苦条件下一步一步走过来是怎样的情形。也许那个年代,这只是那一代人生活当中很寻常的事情。毕竟那是一个磨难的年代,人们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风风雨雨的洗礼……那个大年三十晚上我与母亲过了一个忆苦思甜的新年。
正月初十家里人回来了。姐姐一进家门就拉着姐夫跪到母亲面前,母亲转过脸去不理睬。父亲与哥嫂一起劝母亲不要生气了,她气恼地大嚷:“你们一家人现在好过哩!还回来做么子?”
哥哥冲我使眼色示意我为姐姐讲情,我佯作不知地听侄儿说老家的情况。小侄十岁了,多少懂点事。他说家里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没回去,大奶奶与姑奶奶想我都哭了。我听了以后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哥哥见我不理他以为我没看见,便上炕来小声催促我去劝劝母亲。我乜斜他一眼,要他哪凉快哪去。他瞪了我一眼,灰溜溜地下炕去了。我心想:母亲最近一肚子委屈与怨气,姐姐、姐夫下跪的时间越久越是对她的一种安慰。只要母亲心里好过些,姐姐与姐夫受点苦未尝不可。哥哥拉姐姐起来,姐姐推开了他。哥哥又去拉姐夫,姐夫见姐姐没反应更是一动不动。哥哥觉得没面子,嘟囔说母亲心狠。父亲狠狠瞪了哥哥一眼,他气呼呼到一旁吸烟去了。嫂嫂在母亲身边喋喋不休,母亲听得不耐烦了干脆抓过枕头躺在炕上,用枕巾盖住脸。父亲见状笑了笑,忙着做饭去了。我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小声叫母亲,她好似没听见毫无反应。我冲姐姐笑了笑,示意她相机行事。姐姐不明就里,疑惑地看着我。
我故作小心翼翼的样子,将耳朵贴到母亲胸前听了一会儿,忽地大叫一声:“妈!你咋啦!”姐姐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得一下跳到炕上,趴在母亲身上大哭大叫起来,屋里顿时乱成一团。母亲被我们稀里糊涂地扶了起来。等她反应过来,抓起枕头扔到我身上:“你个鬼仔,我还冇死哩,你带头哭么子。”
我嘿嘿一笑,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就一个宝贝女儿见好就收吧。”
母亲白我一眼,打了我一下。嘴里却说:“你咯个鬼仔,良心叫狗呷了,还替他们讲话。”姐姐见母亲没事又跪在那里,然后慢慢抓住母亲的手向自己脸上打去。母亲挣脱姐姐的手说:“起来吧,莫到咯里烦我哩!”姐姐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是她不好,惹母亲生气了。
姐夫是少有的老实人,只会不停地叫妈。我看到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觉得遇到母亲这样的丈母娘实在难为了他。
晚上姐夫睡到我屋里。我问他一些家里的情况,得知农村的生活好多了非常高兴。姐夫告诉我小红表姐参加婚礼时多次向姐姐打听我的情况,她听姐姐说我经常看书,高兴得大声叫好。我们闲聊一会,姐夫说家里人把我当成了宝贝。我一听这话感到姐夫远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了。我虽然自负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姐夫大概从姐姐那里知道我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免不了笼络一番以便关键时刻我在母亲面前发挥点作用。
姐夫说他早知道我。我念书时他在花桥中学读初中与我一位堂兄还是同班同学呢。他补充说当时整个花桥中学没几个人不知道我。这倒是极有可能,我是城里回去的,又是残疾人,加上学习成绩好在学校的名气大得很。农村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块土地上,任何一点新鲜事一夜之间传遍四邻八乡。何况像我这样的人在那块土地上大概仅此一例,自然引起人们的关注与兴趣。
姐夫在镇上供销社工作。他大哥在部队属于团级干部,大裁军时转业到地方。当时在邵阳市政协任秘书长。他大哥许诺尽快将姐姐的户口与工作调回老家。我与姐夫聊了半个晚上。他给我的印象是长相稀松平常,看起来也老实厚道,不过还是深谙处世之道的。也许姐姐事先交代过,所以他与我聊天时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拘谨,偶尔还主动同我开玩笑。如此一来,我们之间很快有了好感。第二天我将屋子让给了姐姐与姐夫,自己则到小海那里去过夜。
母亲召开家庭会议,家里人悉数到场。她说他们老了以后我的生活由哥哥姐姐负担。我在谁家生活,另一个每月承担相应费用。母亲讲完话,要哥哥姐姐表态。哥哥刚要开口,嫂嫂一声干咳,他顿时犹豫了一下,然后有些顾虑地表示,一切按母亲说的办。姐夫倒是干脆利落,他说只要我愿意回家,他们“呷么子”,我“呷么子”。
母亲看了姐夫一眼,目光里含有几分赞许。也许从那一刻她从心里真正认同了姐夫,接受了姐夫。
这种场合令我非常尴尬。我的命运,我的生活,在这一刻似乎交给了别人,不再由自己掌控。想到这些,我不禁黯然神伤,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郁闷,陡然而升。我感到一阵一阵热浪涌到脸上,火辣辣地难受,喉咙里好像塞进了石头,令人窒息。我忽然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父亲看出端倪,对母亲说算了,算了,这种事以后再说吧。母亲恼了,斥责父亲对我不关心。父亲指着我对她说:“你看臭小子那样,要别个养活他还莫如要他去死哦。”母亲没想到煞费苦心,安排我未来命运的家庭会议就这样收场了。她冲父亲嚷了大半天。这次不愉快的家庭会议,向我敲响了警钟:我已经到了考虑将来的年龄。正像父亲说的那样,要别人养活我,不如要我去死更好一些。我意识到迟早有离开父母的那一天。我开始思考什么事情是力所能及的,思来想去始终没有答案。我甚至想象不出离开父母,离开家门,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情形。幸亏姐姐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家里很多人惦记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看看。我灵机一动,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如趁机与姐夫回老家自己单独过一段日子,尝试一下独立生活的滋味。我拿定主意后告诉了父亲,他琢磨了一会,要我自己决定。母亲听了我的想法,头摇得像货郎鼓。她不管我如何解释始终只有两个字“莫准”。我很懊恼,一连几天不理她。母亲急了,多次冲父亲大声嚷:“满仔一个人回去你也放心,莫晓得劝劝他么?”有一次父亲恼了,大声质问母亲:“你那宝贝儿子随你,我讲话他听过么?”两人因此大吵一通。
我与姐夫在屋子里下棋,听到父母争吵不禁暗喜。果然他们冷静下来以后,心平气和地商议起来。姐夫笑着说,妈妈要让步了。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心里想:这家伙洞察力还不错,以前小瞧了他。
母亲最终同意了让我回老家。临走前两天她千叮咛万嘱咐,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听得烦了,拉下脸来问她有完没完。母亲免不了又吩咐姐夫一番。她说每个月寄五十元生活费到姐夫单位,他必须及时给我送过去。姐夫很会做人,要母亲不用为我操心,并且主动承担我的生活费用。上火车前母亲背地里塞给我五百元钱,悄悄说:“莫得已,莫乱花。”说完,眼泪便掉了下来。我安慰了她几句,并开玩笑说从老家回来马上与她分家。
我离开老家五年后终于又回来了。姐夫单位的人听说我来了,纷纷到阁楼上看望。也许姐姐将我吹上了天,所以众人见到我的时候难免有些失望。他们惟一惊讶的是我可以用凳子走路。南北温差大,我又不注意增减衣服,回到老家的当天晚上便发烧咳嗽起来。姐夫一摸我额头烫手,马上叫醒隔壁同事急急忙忙去镇医院找大夫。大夫给我量过体温后,说我只是感冒了。也许大夫认为城里人娇贵建议打个点滴。姐夫再三要求用最好的药。大夫给我扎上点滴后要姐夫叫醒其他人过来打牌。从他们谈话中我感到姐夫极有人缘,没我想的那么呆板。第二天大夫又来给我输液。众人说姐夫大半夜折腾人,必须请客呷酒。姐夫买了两只鸭子。几个人为了做饭互相推委,只好抓阄决定。这时我才知道镇供销社只有四个人,他们与姐夫一样是接父辈的班,才有了这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四个人年纪相差无己,姐夫是最早完婚的,娶的又是城里姑娘,自然令人刮目相看。我身体刚恢复便要回乡下,姐夫非留下我多住几日。我只好又住了几日。姐夫的父母听说我来了,特意从家里乘车到镇供销社来看我,还带了许多腊肉和花生。虽然同属一个乡,姐夫父母说话时我仍然听不大懂,只有那句“谢谢”倒是字正腔圆。看来姐姐没少在婆婆家人面前吹捧我,为我积了不少人气。这让我想到那句“爱屋及乌”的成语。推开阁楼窗户,远远看到那条曲折蜿蜒的小河。河水清澈,缓缓流向远方。我知道河水会经过我的家,一直流入资江。我想起小时候在河里差点成为鱼儿的美味佳肴,想起在大妈怀里的情景,也突然想起姐姐说过侄女云清患上风湿病,由于没有及时治疗落下了残疾,虽然嫁了人,日子过得很清贫。
我归心似箭。任凭姐夫如何挽留也铁了心要回家。姐夫只好找了一辆三轮拖拉机将我送回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