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麻木地感觉到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喉咙,不禁“哇”地呕吐起来,然后听人说道:“满仔,莫怕,莫怕,吐咯就好哩!”
这声音亲切、熟悉,像母亲。
我慢慢恢复了知觉,好像在母亲的怀里,温暖、幸福。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是大妈。我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大妈”,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大妈将脸贴在我的胸前“嗯”了一声,老泪纵横。
我劝大妈别哭,问她怎么了。她用衣襟擦了擦眼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姐与云清见我安然无恙,不禁破涕为笑。她们挥手冲岸上大喊:“好哩!好哩!冇事哩!”
岸上站了好多人,议论纷纷地向我们观望。我远远看到父亲,他一脸凝重地站在码头上,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揉搓着。
船一靠码头,大哥大嫂和小侄一齐涌上来。由于人太多小船晃悠了几下。大妈抱着我一直送到家里。很多看热闹的人跟随到家里问候,他们说我命大。众人散去后大妈一边给我穿背心一边嘱咐我:“往后莫要下水哩,想洗澡要爸爸带你去!”她临走前看了看父亲好似要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便匆匆离去。大妈刚走父亲飞起一脚踢到姐姐身上,姐姐“扑通”坐到地上痛哭起来。父亲暴跳如雷,厉声呵斥姐姐闭嘴,并且大声质问她是怎么看我的。父亲越说越气,顺手抓过扫把朝姐姐身上打去。姐姐没有躲避,一副甘愿受罚的样子。我从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心惊胆颤。幸好大妈及时回身冲进来一把推开父亲将姐姐带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父亲瞪眼看着我,说我是祸害。然后甩掉扫把气呼呼地进了里屋。我不禁长舒一口气。姐姐天黑了才回来。她端着一个陶制大钵子放到我面前说,大妈刚做好的糯米糍粑要我趁热吃。她还告诉我大妈说我肚里有沙子,多吃糍粑能带出沙子。这个土方法是否灵验我无法考证,不过大妈做的糍粑很合我的口味。一大钵子糍粑相当于两个成年人的食量,我那时还小不可能吃太多,现在想来大妈是将父亲那一份也做了。第二天大妈特意杀了一只鸭子,做了一碗鸭血姜汤要云清送来。父亲告诉我动物血可以清理肠胃。大妈对我的关爱由此可见一斑。我溺水之后父亲问我还下水么,我毫不犹豫地说“下”。父亲一愣,问我不怕死么,我说怕有啥用。父亲笑着摇头,说我是孙猴子变的,不知道“怕”字。我出事以后好像一下子开窍了,不再急着学游泳而是经常在水里琢磨掌握平衡的技巧,不懂的地方就向人请教。没过多久,我一口气潜入水中可以横穿家乡的小河。多年后我去北京万泉河里游泳,人们一见我下水纷纷游回岸上,站在那里翘首观望拍手叫好。陪我一同前去的朋友羡慕得不得了。
很多人问过我游泳的窍门。其实很简单:一是学会在水里掌握平衡;二是克服“畏水”的心理障碍;三是胆大心细勤练习。掌握了这几点,一切水到渠成。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开学时三年级分为两个班。两位班主任抢着要带我所在的班级,因为产生了分歧,最后竟然以抓阄的方式了结此事。
开学那天,老师点名要我做学习委员后才要同学们推举选拔班干部。这样的待遇令我受宠若惊。多年后我见到那位老师和他谈及此事,他笑着说我小时候很惹人喜欢,言外之意似乎暗示我现在不惹人喜欢了。细细一想也是:老师当初对我的期望很高,失望自在情理之中。开学后不久哥哥写信来说,他已参加工作而且有了女朋友。母亲要给姐姐申请城市户口,要她立即去城里。姐姐欣喜若狂办理了休学手续,恨不得马上飞到城里去。我则异常失落,问父亲为什么不能一起去城里。父亲沉思良久,才无奈地说:“你还小,长大了会明白的。”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按当时的政策规定,如果夫妻离婚孩子随了母亲,可以申请母亲驻地的户籍。如此看来,父母离婚颇费了一番心思。姐姐去城里不久父亲大病了一场,卧床不起。我因此旷课四十多天。那段日子我无所事事,除了偶尔翻翻课本,大部分时间靠与人下棋、玩扑克混日子。有时心血来潮也为父亲煎熬草药。我一次无意中打开了父亲的皮箱,看到里面不少发黄的书籍,顺手翻开看了看。看了很久才发现这种繁体字的书籍,竖着看才能连成句。很多字我不认识去问父亲,他有气无力地要我去查字典。从此我迷上了课外书籍。旷课那段日子我看了旧版的《再生缘》、《三国演义》,同时看完了从城里带回去的小人书。特别是《忠诚》、《第二次握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父亲问我喜欢《三国演义》里哪个人物,我想了半天,红着脸说是银屏夫人。父亲瞥我一眼,说我胸无大志没出息。父亲大病初愈来不及好好休养又送我上学了。没过几天全乡举办数学竞赛,要求同年组每个班级的前六名优等生参加比赛。老师考虑到我旷课四十多天建议我放弃参赛,我没有同意。老师见我执意参赛只好抽出时间辅导我疯狂补课,最终将最后一个参赛名额给了我。
比赛结果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我在竞赛中获得同年组第三名。没想到我旷课这么久竟然还能进入前三名,此事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这也是我短暂的四年学习生涯中惟一的第三名。我因此获得了全乡十佳少先队员的称号。
父亲病后身体大不如前。送我上学时经常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读完四年级的时候,父亲脸色凝重地对我说,他已经六十多岁,实在没有力气送我上学了。我愣了好半天没有任何表示,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想回城里。
我偷偷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母亲让哥哥回信说,等姐姐户口下来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秋天,县统战部一位领导来到家里要父亲写一份材料,说是上面要给予抗战有功人员落实政策。父亲写材料那几天我经常看到他流泪。我看了父亲的材料,不禁肃然起敬。父亲比母亲大十六岁,参军时才十七岁。他随中国远征军出征缅印,所在部队是远征军里赫赫有名的孙立人将军下属新38师。这支部队能征善战令日军闻风丧胆。孙立人将军因在战争中解救过被日军围困的英国军队,受到英国女王的特别授勋。这支部队,辽沈战役时在郑洞国将军率领下起义投诚。后来,父亲随一部分人去了北大荒成了第一批兵团农垦人。
父亲在抗战中受过重伤,两块弹片永远地留在了身体内。父亲是北大荒第一批农机手,获得过部级“劳动突击手”的光荣称号。回忆往事时父亲曾感慨地说,他这一生问心无愧。国家危难的时候他在战场上与侵略者拼命搏杀,国家需要的时候他在农场艰苦耕耘。父亲遗憾的是在抗美援朝的节骨眼上身染疟疾,失去了赴朝参战以身报国的机会。县统战部核实了父亲的材料后很快落实了政策,每月给父亲发放补助金。我记得当时是二十几块钱。我与父亲回城后这笔补助金由大妈领取。也许这是父亲对大妈的一点精神补偿吧。我看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身着戎装,肩章上挂着一颗梅花状的星星,显得英姿勃发威风凛凛。我问父亲那颗梅花状的星星是啥意思,他说是军衔。我问他是什么军衔,他告诉我是少校。我问少校是多大的官,父亲想了想,说相当于营级干部,我忍不住乐了。我经常下军棋知道营长是芝麻大的官。父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希望我将来超过他当个团长。我不屑地“呲”了一声,大言不惭地说,要当就当司令。父亲笑了起来,说我白日做梦。我一次对着镜子与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做比较,发现我们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于是我照着父亲的发型梳起了偏分式,可是我的头发太短不听话,我灵机一动将肥皂上蘸点水,抹在头发上。虽然头上黏糊糊地很别扭,但看起来却有模有样挺像那么回事。我后来经常如法炮制,很多人都以为我抹了头油。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了,说我臭美。
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姐姐来信说她的户口下来了。母亲要我与父亲立即回城里。我闻此喜讯兴奋得睡不着觉。之后几天家里高朋满座,来祝贺的人足有一个排。
小红表姐在县城读高中专门请假回来看我。她送给我一个笔记本,上面写了一句话:如果你是一粒莲子,希望在没有水的地方,一样绽放出最美的花。那时候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临走那天,大妈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地流着眼泪说:“莫晓得还看得到你么。”我心里酸酸的,笑着对大妈说我会常回去看她。我没有食言,五年后为了磨练自己的独立生存能力,我又回老家生活了一年。
透过车窗,看到故乡渐渐远去,我心里不禁怅然若失,两行热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那一年我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