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真的很感激,他将如意扣放在沈宛的手中,告诉她,皇帝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那一刻,望着窗外的青柳摇动,纳兰的心充满了露水滑过叶脉的清凉,其实一直以来,纳兰内心都在与康熙攀比,这不是君臣的名分,而是为人的心志,他是奴才却不甘心做奴才,他有才情却不及康熙的博学,纳兰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结识了皇上,然而他不幸的根源也正是如此,回首前程往事,纳兰仍然感谢苍天,安排自己和康熙皇上相逢。
如果说相逢是首歌,那离别就是一杯没有加糖的咖啡,虽带着丝丝醇香,但骨子里还是苦涩无比,叫人难以下咽,很多心中悲苦的人,愿意用咖啡的苦来驱赶寒意,却不知这样只会更苦。茫茫红尘,每一天都有相逢,每一天又都有离别,反反复复,像奔腾的江水从来没有停歇过。
美好的时光更是激流,一转眼康熙的南巡之旅结束了,纳兰要离开回京城了,在离别前的夜晚,他和沈宛相拥在一起,说不出的不舍,道不尽的缠绵,他轻轻吻落她眼角的泪,在耳边喃喃低语:“等我!我定接你去京城!”
去了又能怎样呢?虽远在江南,沈宛亦听过明珠的大名,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歌伎?纳兰是出了名的孝子,他怎么可能看着双亲伤心而独自快乐?爱情啊!绝对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洒脱如自己,今时今日亦不能不坦言,她害怕!是从心底往外的从未有过的害怕!她更紧地搂着纳兰,泪水打湿了绣着鸳鸯的枕巾,打湿了他的臂弯,她近乎迫切地说:“能不能留下来陪我,两年,就两年行吗?”
“傻丫头!我职责在身,怎能留下。”他擦着她的泪,好生怜惜:“相信我,我会叫顾先生护送你来京城,我会将一切都安排好,你就等着做我的妻子吧!”
沈宛哽咽着,泪如雨下。
“可以吗?”
“当然!”
真的可以吗?沈宛想问,但这次她没有问出口,她告诉自己要相信这个男人,他会接自己,并在明府给自己找一席之地,可以有尊严地活着。沈宛想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激灵地打了一个寒战,纳兰感觉到了,将她拥在怀里,并细心地用被子裹好:“你冷吗?”
沈宛摇头,却打了第二个寒战,她的心忽然充满了恐慌和悲凉,她凝视着纳兰,嘴角颤抖着,近乎卑微地说了一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别抛弃我啊!”
像一支箭直刺到纳兰的心里,说不出的痛,说不出的难受,他吻着她的唇,她颤抖着身子。他的泪悄悄滚落下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沈宛的无助此时成了纳兰灵魂深处最大的牵痛:“我负你之日,就是上天要来索命之时,我纳兰绝逃不出一年!”
“不要!”沈宛恐惧地捂住他的嘴:“我不许你这样诅咒自己!”
“我不许你离开我!”纳兰笑着。
情人间的话最为动人,情人间的分离最为感伤,天未亮,沈宛站在画舫前,目送纳兰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化成白色的小点消失在天边时,她的心载满了秋风的萧索和冰冷。
其实每个生命对分离都应该习以为常,每天我们都会跟很多人、很多事说再见,既然明白挽留不住,不如洒脱地挥手,道声珍重,但回想昨日重重,酸涩再次冲垮心房,泪水飘然而落,本是人生必然的修行,却成了揪心扯肺的修炼,我们不得不狂问苍天,如果注定是碧波中的浮萍,守不长时,又何必戏弄地将之牵扯一处?既然习惯依偎,又何必用分别来掀起露意连连?沈宛不懂!沈宛不舍!但老天不会因此怜悯,人只能为自己的七情六欲埋单,谁都不例外!
相聚京城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轻轻地,下雪了!纳兰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纷飞的雪花,他的嘴角更加惨白,目光充满了伤楚和思念。回到京城已经半年了,每一天他都在呼唤一个名字,每一天都在询问她过得好不好?快乐不快乐?而那片天际的云,她可曾站在画舫上,望着旧日时光,在心底思念着自己?
起风了,带着冰冷的凉,纳兰忍不住咳了几声。或许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沈宛不快乐,纳兰总看到她充满幽怨的眼神,无声谴责着他的薄情寡义,一去查无音信。她会不会将自己想成浪荡公子的模样?还是在日冷月清中泪流满面?自己又何尝想过如此!他从未忘记过对沈宛的承诺,怪只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刚回来就寒疾发作,将他整个人都击垮了!纳兰害怕生病,不单单病痛入骨髓,而是身边围着一大堆的人为他忙碌,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他温暖。他的心从江南水乡直掉到了冷绝之地。
寒疾!真是与他般配的疾病!纳兰嘲弄地笑了。伸出手,接住窗外飘洒的雪片,整颗心飘忽体外,去遥远的地方,寻找那熟悉的身影。
有脚步声,纳兰回头,是妾侍颜氏,她手里拿着参汤,看纳兰一身单薄地站在风口里,很是焦急,匆匆放下兰花瓷碗,跑到纳兰身边,将一个披风搭到他的身上,嘴里小声地抱怨着:“刚好点,怎么这样不珍惜呢?”
纳兰注视着颜氏,他不能不问了:“如果我再娶一房妻子,你会接受吗?”
颜氏先是一怔,接着静静地回视着纳兰,说出了一句叫他震惊的话:“你说的是那个叫沈宛的姑娘吗?如果老爷夫人都同意,我当然能接受。”
“你怎么知道?”
“你病的时候喊过这个名字!”颜氏小心地将参汤倒进小瓷碗,细心地吹凉,然后递给纳兰,她的目光清澈而干净:“少夫人为这件事很不开心,你该想想怎么解决,否则我担心——她进来不会生活得很好!”
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纳兰看着这个温柔胆怯的女子,这番话应该是心有所感吧!官氏背着自己时,不知叫她承受了多少委屈和欺凌。将来沈宛来了,是不是亦要跟她一样,或者比颜氏更为凄惨。想到这,纳兰的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了,他知道自己接受不了,但又能怎样呢?官氏天性如此,他如何解决?在家他还能保护她们,可他若出去了,谁又能给予她们温暖?
没有人了!在封建王朝中,女子的地位本来就比男子低贱很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生都没真正做过自己的主人,若运气好,遇到相知相爱的人,做个正室,亦不枉此生。若运气不好,小命休矣,亦绝不是夸谈!
还记得《红楼梦》中的尤二姐吗?她的遭遇不知道叫多少人心酸心怜。她与赵姨娘不同,本性纯良柔弱,一点主见、一点害人防人之心都没有。跟随贾琏之前,为生计尤二姐便被亲娘将清清白白的身子卖给贾珍,她的酸楚与眼泪只能在夜深无人的时候,偷偷落下。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曾经失足过,她方分外珍惜跟贾琏的缘分,一心一意想做个贤妻良母,过正常的生活。然而最终事与愿违,正是:“桃腮绯,柳眼媚,貌美身微无霞帔。得机缘,惹郎恋,幽居旁院,不能出见,难!难!难!深闺内,人言畏,对烛空叹暗洒泪。晓风寒,灯花残,一场欢爱,几多冤案,怨!怨!怨!”
一缕香魂吞金亡,我们不能不感叹,那个黑暗的社会对女人太过刻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不能有一句怨言,否则就会被世人说成不贤惠、不大度、败坏女子品德,而有些女子一旦失了足就很难回头,连所生的孩子都会被唤为“杂种”!
冷冷的风,带起满世界的苍凉。尤二姐以为自己的美貌是可以征服世界的,以为自己和男人相处得很好自然也可以和任何人相处得很好。其实她完全忽视了这个社会是由男人和女人共同构成的。在有些地方,女人掌握的权力和金钱比男人更多,而女人对女人是比男人对女人更加残忍。尤二姐听闻过王熙凤却不加防范,最终羊入虎口,花香尽淋。
人们总感叹,女人最大的敌人就是女人,历朝历代,男人的战争在沙场,女人的战争在身边。看秋风扫过落叶,看细雨淋过万物,我们只能轻轻叹息,女人又何必为难女人!
那一年冬天,纳兰刚刚痊愈,便给顾贞观写信,希望他能护送沈宛来京城,顾贞观欣然答应了。
其实,纳兰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宛的来到就是一颗巨石,激打在明府平静的湖面上,父母会反对,官氏会哭闹,何况更大的阻挠是满汉不能通婚的禁令。一座座就像大山一样堆积在面前,纳兰必须想办法跨过去,因为他已经忍受了半年相思之苦,他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所以,在一个幽静的午后,纳兰找到了父亲,明珠很是惊奇,他们虽是父子,关系一直像白开水一样,淡淡的却因血缘而无法遗落。纳兰很少单独走进书房,想必是有难以解决的问题了!明珠命丫鬟倒来两杯茶,并细心地吩咐将门关好,父子二人坐在雕花的木椅上,身侧一枝红梅在精致的长颈花瓶里,艳丽地绽放着,散发清雅的香。明珠喝了一口茶,先开了口:“有事?”
“嗯!”纳兰应着,思索着该如何开口,他深锁的眉头,欲言又止的模样叫明珠更为好奇了,他静静等候着,终于纳兰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说:“我想收一房妾侍。”
明珠微微错愕,自卢氏死后纳兰就没正眼看过谁,就连娶官氏亦是因为自己强硬的态度才点头同意的,何况他心高气傲,一般女子绝对入不了他的眼,明珠有些困惑,他还真不知道京城中能有这样的佳人叫儿子动了心!
“哪家闺秀?父亲是何职位!”
“无官无职,她只是寻常百姓女子!”
“哦?”明珠锐利地望着纳兰,他眼中的深情和不安叫他心里慢慢升起一丝警惕:“那你们如何相识?”
“她着有一本《选梦词》,才华横溢,性情温良——”
明珠忽地一下站了起来,瞪大眼睛,呼吸亦急促起来。他虽身在官场,但自小酷爱文学,他当然知道《选梦词》是谁写的,他只是没料到,这个女子会跟自家牵连到一起:“你是说沈宛,江南的一名歌伎?”
“嗯!”
“混账!”明珠大声吼道,眉毛都气直了,脸都气绿了:“你跟随皇上南巡,不知尽职尽责,竟然流连于烟花酒巷之地,回了京城,不去思悔,居然还要纳她为妾,你简直败坏家风,不知道羞耻!”
“阿玛,沈宛不是那等轻薄女子,她——”
“她什么?一个贤良规矩的女子会甘愿沦落烟柳,终日周旋于男人身边?会见到个富家子弟就私定终身,结成百年之好?她就算满腹才情,写的不过是淫词艳调,有伤风雅!”明珠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警告你,死了这条心,这样的女子别想进我明珠的家门。”
像地狱里的风,带起了满世界的颤抖,纳兰悲哀地看着父亲,所有反驳的话都卡在喉咙之间,无法道出。他一直知道自己和父亲之间有距离,但没想过会如此遥远,宛如天与地一样,除非天崩地裂,否则永远没有交会的一天。他看重的是名利,就连看一个人亦从职位声望下手,其次才是人品道德,纳兰接受不了,他想大声告诉父亲这是不对的,可是冰冷的风封锁了他的声音,他站起身,往外走,他想离开了!
“纳兰!”明珠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我知道你会将她接进京城,安置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你若敢将她带进门来,就不要怪为父心狠了!”
“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