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只一条,尽头就是大厅,大厅里觥筹交错客套连篇,段璞衣一行五人挑了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坐下,然后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个大厅。
大厅一角,一群貌美的伶人正按弦拨琴,丝竹悠扬里,时不时传来酒杯的碰撞声。这个大厅很是宽广,足足可以纳下千人,在四壁顶上镶嵌的八角灯使大厅亮如白昼,还有陈设在四角的麒麟铁鼎,冒出阵阵白气。
山间到了晚上总是湿寒之气很重,那麒麟鼎里放的香不是普通的香,采自地底最接近岩浆的沉煤,经过特殊的锻炼,燃烧所散发是白气不仅驱寒,甚至对纯阳的内力也有增进的作用。
段璞衣的眼睛扫过了眼前那些客套的人,嘴角一点浅笑:“江湖上不少有名气的人都来了,真是……壮观。”
案几上早已经布上了菜肴,还有两壶酒,段璞衣仔细闻了闻,眼底一点亮光。
酒鬼看见了好酒什么样,她就什么样。
因为来者有帖方可入,进来的人实在杂得很,不一定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而在别人眼里,段璞衣一行就是这样的无名小辈,至于怎么进来的,运气,在某些时候,也是一种实力,只是为人所不喜罢了。
卫辛选的地方有意无意是灯光照不见的死角,愣是将段璞衣那张易容到可以说是祸水的脸给掩去了七八分。
一个案几只可以坐两个人,卫辛不太想引人注意,但是同行的又是个幺蛾子,于是就和段璞衣坐在了一块儿,而花染香表示她坐在身后当奴仆就可以,莫流桑嘎嘎笑着将松茶拖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做好,离这一桌很近,但到底是分开的。
段璞衣拿着酒壶张口就饮,眼神若有若无地瞥向两人,很愉悦地感受到松茶身上那种散发着“为什么我要和莫流桑这个女魔头在一起还有为什么我没有和主子在一桌我本来要和主子在一桌不然主子被段璞衣那个更加恐怖的女魔头带坏了怎么办”的怨念,觉得用来做下酒菜还真是别致,小酒儿喝得更加悠哉。
纪云天坐在首席,今天是他六十大寿,见到这般热闹,心情也是颇为愉悦的。纪芸雪是他的妹妹,自是坐在侧席,由自己的儿子萧擎照顾。
此时的萧擎看起来好像神色还是不错的,只是要细细辩来,那眉眼间似乎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青气,那笑也像是浮在纸上,苍白得很。
黄齐站在他的身后,有些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在场的人多少是听过赵成非背板烈焰堂的事情的,但是那些猜测,最多是在私底下说说,分大家都是要的,尤其是在纪云天的面前,还是装糊涂最好。
纪云天见时辰差不多了,手捧一杯酒站了起来,众人见了,纷纷举起酒杯起身相和。
“今日纪某寿宴,能请得诸位前来,实属荣幸,且饮一杯!”说完,纪云天头一仰,将自己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他这般爽朗,自然也是附和的,纷纷将自己手里的酒饮尽。
貌美的舞姬上前,一片玲珑疾步里舞出万般花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段璞衣看起来很是感兴趣的模样,将手随意一搭,然后就着鼓点食指轻叩,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卫辛看一眼自己膝头的手指,跟着拍子迎合,好像主人完全没有这样很是无礼的自觉。
卫辛怀疑这是在报复自己刚才的一扛之仇,不然就着叩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一个没有武功的寻常人准要被震出内伤。
他抿唇,将另一壶酒拎到自己眼前,然后斟在酒杯里:“还没有你的姿色,何必看得这般入迷?”
他的声音不大,就只有自己和段璞衣可以听见。
段璞衣回头,看着身侧脸色平静的男子。
两人的视线胶着,段璞衣突然笑了。
不是平常里那种很是张扬的笑容,而是那种自眉角到眼底,慢慢灿烂的笑容。宛如那三月的白梨花,在春风里缓缓展开,拂春色如缕。
袖底一股暗风袭来,一只手对着卫辛的手腕一啄,一叼。
卫辛脸上依旧没有波澜,只是手掌一翻,就对着那一只不安分的手一扣。
却扣在了空处。
卫辛另一只手稳稳斟了一杯酒,递向段璞衣:“上好的‘一觚春’,想来师弟是喜欢的。”
段璞衣的手手腕一转,悄声无息按向对方的脉门。
若真是叫她按住了,就不是轻描淡写可以说过的了。
卫辛手后发先至,化解了段璞衣手上的力道。
“不敢不敢,师弟我如今已经有五分醉了。”段璞衣摇头,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
只是那被卸去力道的手再次合拢,五指成喙,如看见猎物的鹰,无声向着卫辛的手心。
卫辛叹了一口气,颇为惋惜地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今日怎这般量浅?可惜了着好酒。”
他手一缩,一滑,段璞衣再一次击在空处。
邻座有人来敬酒,显然也是不出名的小辈,一身儒雅青衣,对着坐在案几前的两人微微躬身:“在下孙凌,青阳派弟子。”
段璞衣手握成拳,不依不饶地追上,卫辛手腕一降。手指一托,拇指一点内;力射向段璞衣拳心凤眼。
“两位气质不凡,却不知师承何处?在下钦慕,欲同两位结为好友……”
段璞衣化拳为掌,接下一招,随即五指一压,扣住卫辛脉门,而此时,卫辛的手指也点在了她的命脉之上。
案几上两人和颜悦色浅笑盈盈,案几下两只手你来我往杀气隐隐,却因为长袖的遮掩以及那完全看不出的自然神色,无人发觉。
“……不知两位可否赏在下一个薄面?”对面,孙凌已经对这他们举起了酒杯。
段璞衣和卫辛俱是一笑,然后同时收手,举起案上斟满的酒杯。
“此乃我师兄,名唤洛商,在下洛云,我等不过是没有名气的闲散侠客罢了,哪里说得上是师出何处?孙凌兄若是不嫌弃,在下敬你一杯,也算是相识了。”说完,段璞衣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并且酒杯一倾示意已经空了。
她的动作看起来潇洒利落,配上那张看起来艳色十足的脸,倒是别有一番利落。
“云弟当真爽快!”孙凌哈哈一笑,也一口闷下自己的杯中酒,然后示意也是一样。
段璞衣的眼睛从他虎口处的厚茧扫过,唇角笑容淡淡。
“那云弟,我们寿宴之后再促膝长谈,如何?”孙凌微微躬身。
“这个自然!”段璞衣点头,笑声清朗,颇为豪爽地一个作揖,然后看着孙凌离开。
随即她低头看着卫辛,眼底一点促狭的意味,却看见卫辛已经盯着姿态柔美的舞姬,一张脸很难说是什么表情。
但是很显然,这人也已经发现了吧?
若是没有记错,好像青阳派,是使剑的呢……
段璞衣揉了揉刚才因为交手而有些发麻的手指,笑得像是一只狐狸。
事情,看起来真是有趣极了啊……
*
宴会之后,孙凌没有机会和段璞衣促膝长谈,因为段璞衣“醉了”。
纪家寿宴一直到二更天才散去,几乎所有的来客都被安排了住处,瀚海山庄很大,安排这些人留宿还是绰绰有余的。且不说深夜里山路难行诸多不确定的危险,而且加上明天还有上山狩猎的活动,不少人也有着这附庸风雅的兴致,就这样,所有人都住了下来。
客房里,段璞衣理了理身上的夜行衣,眼神清亮如在黑夜中闪烁的星辰,哪里有刚才被卫辛扶着走的时候那种面若挑花双眼迷离迷倒无知少妇和怪癖男子的春醉模样?
莫流桑和花染香同她在一个客房,莫流桑摆弄着她的琴,花染香坐在桌子边品茶,好像没有看见她们主子身上散发的那种“我现在就要去干一件十分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气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响起花染香有点干涩的声音:“主子,现在回头,还是可以的。”
段璞衣看着窗外,黑如墨色的夜,不远处的树上,有一只正在休息的夜枭。
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可怕。
她笑了笑:“你们,早些休息吧。”
房间里本来就没有点灯,只有在走廊上那昏黄的光晕摇晃在夜风里,看起来静谧而又长远,穿越了自亘古便存在的时光。
段璞衣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打开窗户,然后一阵轻微的风声,消失在了黑夜里。
“睡觉吧。”还在房间里僵持的两个人看着对方,半晌,莫流桑开口,然后自顾自地铺开被子。
花染香看了她一眼,终究也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这个夜,将要真正来临,也要真正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