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开始还有点尴尬,不熟悉的琴,像刚刚约会的对象,还没接触过,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相处的分寸。琴声叮咚,开始的时候有点僵硬,渐渐地流畅起来,下手的力道也不那么像害怕着什么似的。我一首一首地把所有背得住的曲子都弹出来,一遍、两遍、三遍、十遍,大人四点多快五点的时候出门,到十点五十才回来,我没有停过手。
对于喜欢的事情,我是很有恒心的,在家里虽然只有弹起来扭扭捏捏的仿钢琴,也不妨碍我练习的热情。一坐上去,妈妈不叫吃饭了洗澡了,我是不会自己下来的。遇到星期假日,更是整天地弹个没完。练习曲单调,终于我爸受不了,火大起来,派我妈妈上来哀求我出去玩,去爬树还是玩泥巴,都好过在家里给他魔音洗脑。
其实我爹很喜欢古典音乐,有时候想想会不好意思,琴艺大概真的就是那么差劲,勤也不能补拙,这样折腾老父的耳朵也真是对不起呀对不起。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快乐的事情要是永远不完结该有多么好……我随琴老师习琴的时光告一段落,琴老师终于存够钱,要去美国继续学业,她把她的节拍器跟一些乐谱都给了我,殷殷叮嘱,手小要弹奏八度音比较辛苦,可是速度可以补足,还是可以去她家继续练习……琴老师离开台湾那天,我没有去送机(当然,哪里轮得到我),闷闷地坐在琴前面,翻开老师留给我的肖邦,摸索着琴键,不成曲调地弹了一整个下午的离别曲。
可是我没有再去过琴老师家。
琴老师奔赴她的前程去了,而我要继续学琴,不然电子风琴已经买了,不继续学下去,难道给我当书桌吗?
妈妈不知道去哪里找到一个新的钢琴老师,带着我去拜师学艺。
新的老师家很大,以一个那样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有点豪华得过分。白色雕花双扇的铁闸门,院子大概只是用来做停车场,里面停着白色的轿车(我不知道是啥车,从来对车子没多少研究跟了解,坐一个男人的车坐半年只知道是黑色的BMW,型号答不出来,这种超过二十年的往事就更加记不得了)。
大门打开了,砌着玻璃砖,隔出玄关,高大的穿衣镜,亮晶晶的金色边框。白色的鞋柜上面也有金色的涡卷花边。从玄关转进去,是气势豪阔的客厅,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动物皮毛,茸茸地趴在地毯上。白色的真皮沙发,大块的玻璃茶几底下是四只金色的天鹅。很多的水晶花瓶,满满地插着硕大艳丽的花朵。华丽复杂的水晶灯,挂在三米五的天花板上累累坠坠(我爸后来的女友就住在隔三条巷子的同一个小区,房子的格局大致是一样的,所以知道天花板有三米五,不是我少年天才就知道这种分别),大白天不开灯都觉得晶光四溅。
最了不起的是那架白色的演奏用平台钢琴,雪白光滑烫金字,沙发旁边有两级台阶,走几步进去是一个半圆形的偏厅,硕大的华丽钢琴就摆在那里,简直像超大型神龛供奉的钢琴神那样,摆两根蜡烛上盆鲜花,我马上就可以趴在地上磕头的气氛。不过我们学生用的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另外有一架直立式钢琴,很朴素地摆在沙发背后,通往二楼那个旋转楼梯的甬道上。
新老师是个非常娇小的女子,什么都比人家小一号,细细手脚,小小个子,连五官都是小小的,精致异常。眉丝画眼,小鼻子薄嘴唇,有点孩儿相的喜气长相。皮肤白皙得像是不曾接受过太阳亲吻,皎洁的小小瓜子脸,素手皓腕。漂亮是很漂亮,可是不知道为何给我一点不寒而栗的感觉。
当时不知道,成年以后有一次看到人家灵堂前面立着纸扎的童女,大吃一惊,跟新老师很像哪。
妈妈跟新老师谈好了上课的时间跟学费,我每个星期六中午去上课。
问明了琴老师教到哪里,新老师微微笑着把琴谱翻开来,叫我听仔细了,手势流畅华丽地弹了新曲子,然后笑眯眯地说:“你来。”
我呆住,有点害怕,完全不确定要怎么接续,结结巴巴毫不动听的一个一个琴键努力按着。新老师由得我尝试,一次,两次,然后她重新表演一次,指点我的手势,嘱我练习,新老师就走开了。
老师不叫我停,我就坐在钢琴前面一遍又一遍地弹下去。一开始子子错,慢慢的错得少些,到了课程结束,还不很流畅,可是起码听得出旋律了。新老师在家里面走来走去,纤细的小腿穿着高跟鞋非常好看,嘴里面哼着歌,把花瓶里面的花扶正,沙发上的靠垫排整齐。课程结束,我告辞回家,走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一个男人来按门铃。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我就忽然觉得户外的阳光好温暖,离开新老师的豪宅,不由自主地松了好大一口气。
头几次上课,都在这样自由放任的气氛下度过,不是很确定喜欢或者不喜欢新老师的教学方式,但是有得弹钢琴,我已经觉得很满足,虽然新老师家略微有点令我不自在。那种感觉,很像是每次我做了错事,站在爸爸面前等候发落的刹那,不知道今天的处罚会是什么,也还没有挨打,可是隐约知道,也许等一下拳头还是巴掌就会招呼到身上来,也许不会,可是那个神经跟皮肤一起紧绷到刺痛的感觉,相若。
这样想实在很傻气吧,也许只是因为陌生,新环境总是叫我惶恐,不自觉的胃部紧缩。也许只是因为屋子太大了。而且有点冷,室内的温度永远凉阴阴,冷气好像从来没关过。光线也十分幽暗,屋子里面所有的窗户上都罩着花色美丽、看上去就很昂贵的厚重窗帘。可是那样的寂静,可以自己一个人尽情地弹钢琴,还是很愉快的。
就在我几乎放下心来的同时,第一次挨了新老师的打。
去新老师家学琴的时候,新老师一向示范演练过,就由我独自练习,然后她在家里面做其他的事情。有时候,新老师会有朋友来,而且总是男士,而且不是同一个人。他们来的时间不一定,逗留的时间长短也不一定,男人来了就直接上二楼;新老师把当天的练习曲交代后也跟着上二楼,我自己便坐在钢琴前面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有没有听到什么呢?也许有,也许没有,时间过去那么久,也许我的记忆愚弄了我。很多事情,当时年纪实在小,就算听到什么,也并不懂得。孩子,至少以我自己为例,是这样的。太多事情我并不明白,也超越我的理解范围,可是看到的听到的事物,被意识的网层筛滤过,这些不能够理解和吸收的东西,就沉淀到记忆的底层,一直静默地沉睡在思绪的深海底。有一天懂得了,记忆浮上来,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情。
那天跟往常一样,客人进门,直奔二楼。一首曲子弹不到八次,听到楼上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男人暴怒的叱喝,沉重的东西拖拉跟碰撞,女人欢畅的笑声。楼梯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客人匆忙得几乎像滚着那样下楼,衬衫抓在手上,一面用台语高声怒骂,一面拉上裤子的拉链,骂骂咧咧地奔进浴室找ok绷跟软膏。
我清楚地看见他赤裸的上身血迹斑斑,肩膀上一圈新鲜的牙印,背上长长的抓痕。惊得呆掉,自然忘记要继续弹奏下去。
男人大力甩上门离去。新老师又过了一会儿才下楼,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笑得那样高兴,笑得前仰后合,无比欢喜,雪白的脸上居然微微地泛起红晕,笑容满面地坐在我旁边。
毫无预警的,新老师拿出一把长尺,啪一下敲在我的指节上。
“我有说你可以停下吗?”
我不是没有挨过打,但是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微笑的人打过。我爸要揍我我是有心理准备的,至少我爸一定已经大声骂人,怒形于色,随着怒气高涨,拳头还是巴掌(有时候是皮带,或是他手边的小说)就下来了。但是新老师的表情跟平日一无二致,笑容也没有比较浓厚,她的脸就是一副喜相,眉眼嘴角都弯弯,不笑也像是在笑着。
新老师的尺不是平着打下来的,而是转过来用窄的那面敲下来,力道还不小,痛彻心扉。不过手指上的痛还比不上我吃的惊吓,马上就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新老师的处分还没有完结呢,她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我手指上,刚刚弹错了几个音符就是几下,分毫不差。
那不过是个开端,接下来的课程,新老师就是这样,走来走去,脚步又轻,鬼魅似的,冷不防地出现在身边,啪地一下尺就打下来,弹错几个音阶就是几下。
新老师笑意盈盈地说,“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喔,你不好好学,我当然要打你,你明白这是为你好,是不是?”
不。我其实一点也不明白。大人永远说打你是为你好,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懂得这样皮肉吃苦,到底是好在哪里。就像我爸死活也要逼迫我吃苦瓜,任凭他们打得我皮破流血,还是说得唇敝舌焦,苦瓜还是苦的,一点也不好吃。
新老师的访客不止一个,这个人绝足不再来了,还有其他的客人。我可以听得到楼上有东西撞击在墙壁上,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响、拍打声,也可以听得到隐约的笑声跟喘息。我害怕,可是手上却一点也不敢稍停。很想把耳朵蒙起来,可是我只有两只手,停了下来等新老师下楼不知道要打多少下才能算数。
弹钢琴再也不好玩了,我连在家里面练琴都提心吊胆,全身紧绷,深怕随时有个鬼魅似的白影子会悄悄冒出来,一面微笑,一面毫不容情地敲断我的手指关节。
每次去新老师家上课,我的脚步都很沉重。我喜欢钢琴,可是要去新老师家我很害怕。又因为我爸的态度很清楚明白,让我学钢琴已经是很额外的支出,不好好学简直天理不容,要想说不喜欢这个老师,怕等一下大人嫌烦,不喜欢老师那干脆不要学。是以迟疑的什么也不敢讲。
幸好我的苦难没有多久就被一个突发事件打断。有一个中午下课回家的路上,一辆深蓝色的大车停在巷子外边,见到我从新老师家走出来,司机把车慢慢开到跟前,摇下车窗叫我上车,说他有事情要问我。
我见过那个男人,曾经是新老师家的访客之一,来过一阵子以后就没再见过。即使如此,还是陌生人,而我妈妈教过我,绝对绝对不要上陌生人的车。
我无论如何不肯上车,那个男人只是不住地催促我上车,一面大声地问我:“是新老师的学生吧?最近有没有什么客人去老师家里面拜访?”
大中午,我害怕得手脚发冷,心头冰凉,脚步更加快了,琴谱掉了一地也不敢捡,撒腿就跑。那个男人把车门打开,探过身子,手伸出来,做势要拉。就在这个当儿,自助餐店的老板娘跑出来,一把把我拽进店里头,大声喝骂男人:“你是啥米郎?尬郎查某囝仔共啥米肖话?”(你是什么人?跟人家女孩子说什么疯话?)男人呼的一声踩下油门,绝尘而去。我吓得面青唇白,不知所措,老板娘气得发抖,骂骂咧咧地把散落一地的琴谱捡回来,牵着我的手回家。
老板娘在厨房把全本“西厢记”加油添酱地对我妈和盘托出,妈妈没有骂我,看似也没有生气,但是眉心深锁,蹙眉蹙得眉毛中间一条深深的直纹。
新老师的学生不止我一个,有些人不像我那么笨,挨了打回家是会抗议的。要不了多久就东窗事发,几个跟新老师学琴的学生家长聚在一起谈过以后,纠集着一起去新老师家大吵了一架。
后来新老师就搬走了,小区的妈妈们黄昏聊天的时候传得沸沸扬扬,谣言四起。说原来新老师不是正经女人,晚上在钢琴酒吧当琴师,有时候也会坐台出场,来拜访的男人不知道是客人还是相好。对活动范围仅止于家、市场、小孩学校的太太妈妈们,钢琴酒吧不啻妓寨,里面出入的女人哪里有什么好货?就算会教钢琴,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会弹钢琴的妓女吧?
这些传闻有多少真实性与谬误,时间过去那么久,早已不复记忆,也无由证实。小时候当然大人说了算数,我绝无异议,就是成年以后,认识一点社会上的事情了,知道钢琴酒吧的琴师不可以跟妓女画上等号,又怎么样呢?这个迟来的正义对谁也没有意义吧?
因为这个钢琴老师是妈妈找到的,爸爸很难得地责备了妈妈一顿,妈妈大失面子,所以当爸爸说这个钢琴就不要再学了,妈妈没有说话的余地,我也不敢抗议,学钢琴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地搁下。过后不久,母亲过世,几乎连饭都没得吃,还谈什么学钢琴呢?
其实我倒并没有因此对钢琴产生什么厌恶跟恐惧,童年好友JJ是自幼学琴的,我常常在他家里面听他弹奏,旁人都不在时,我也会自己弹几首曲子聊以自娱。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忽地冒出来敲手指关节,JJ家的琴跟人家是反过来放的,琴椅子贴墙壁,谁靠近都看得一清二楚。
JJ的琴艺极佳,弹起来如同行云流水,感情丰沛,不是纯然的机械之声。JJ的钢琴是有技艺也有心的,他还会自己作曲。不管他弹什么我都喜欢,随着旋律欢喜或是悲叹,不过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弹李斯特。我后来对李斯特跟白辽士都有很大的反感,大概就是新老师这件事情残留下来唯一的伤痕吧。
合上书本的同时,也关闭了心里面那个房间,人去做别的事情了,心思不再随着书本的发展走,可是心里头那个角落,仍然维持着原来跟书结合在一起的情绪。
维护读书权的厕所战争
幼时最常挨我妈打的罪行是“上厕所带书”,原因是“不专心”。
说最常,不是别项罪名打得少,是我很难得犯上重复的错误。屡次带书进厕所被抓,屡次挨揍,可是始终坚持自我,打极不改。为了同一桩毛病挨打的次数高居任何其他的臭揍之冠,所以连自己都印象极度深刻。
其实不管我妈怎么打,我都改不掉,也不是没试过,而是已经被制约到没有边看书边出恭,很可能大不出来。可是我妈就是不放弃,努力矫正看书上厕所的坏习惯,我记得我顶过嘴:“可是爸爸去大便也带报纸。”
我妈冷冷地丢一句话回来:“可是你爸爸赚钱养我们,等你自己赚钱买自己的房子,我就不管你是不是在你的厕所里看小说。现在你赚钱没有?”
没有。于是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