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漫无目的地一边回忆一边行走,直到人群散去,暮色降临。我最终停在了一家便利店的门口,天空已经下起了小雨,行人撑开了五颜六色的伞,像一条条热带鱼在霓虹灯里穿梭。
曾经有个姑娘给我写过这样一首情诗,诗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里面有这么一句——我思念你/在这个城市/像飞鸟留恋灰蓝的天空/像热带鱼思念霓虹的海洋。
以前我觉得这个句子平淡无奇,如今看到这个场景,我才觉得它好美。给我写这首诗的姑娘叫乌兰。如果感情可以分胜负的话,我不知道我是否会赢,但是我很清楚,从一开始,她就输了。
在我十九岁零九个月的某一天,柏林留下一封诀别信,去了谁也不知道的远方。尼斯给的解释是,他们在一次大吵后分手了。我因为尼斯的消沉而情绪低落,在那段日子里,乌兰出现了。
我和她的相遇总让我想到王家卫的《重庆森林》,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在大街上扶住了快要摔倒的她),五十七个小时之后,她通过某种途径搬到了我隔壁的空房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开始她给我一封又一封的情书,我很少拆开来读,只是把它们都收好。爱情最大的缺点是它的自私,当你不爱一个人时,不爱就是不爱,是任何理由都解释不清楚的。况且对我这样一个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混混而言,爱情显得太过奢侈。我打算永远只和她做朋友,她明白我的想法,慢慢和我像朋友般相处。
乌兰是个热情的姑娘,她的名字总是让我想到中亚的一座城市。根据乌兰的说法,这个名字是她的父母为了纪念他们在乌兰巴托相识。我嘲笑她说,这城市名的开头跟你家的姓一样,你父母可真省心,我要在学习的基础上创新,以后我生女儿就叫马尼拉,生儿子就叫马德里,然后我要带我的孩子去马尼拉或马德里旅游,听无数的游客说,啊,马尼拉好漂亮,马德里好漂亮。
乌兰和尼斯通过我的关系熟了起来。我们三个人时常厮混在一起,这种关系很微妙,但说穿了无非就是爱与被爱的关于青春的陈词滥调。我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我甚至开始尝试摆脱帮派去找份正经工作。如果这是一部电影,故事停在这里也许是最好不过了,但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比电影苦。
在我二十岁那一天,我们三个在一家小饭馆里庆祝我的生日,突然间很多人都涌了进来,他们朝我走来。我意识到不妙,一把拉起尼斯和乌兰的手开始往后门冲,到门口的时候我把她们推了出去。
“快跑!”这就是我跟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看到她们的瞳仁里充满了绝望,那是一种眼泪都不足以象征的悲哀。
我死死地守住这个门,昏黄的灯光反射在刀刃上晃到了我的眼,我在慌乱中竟忘记了反抗。透过围攻我的人墙,我看到一个眼神,那个眼神我一辈子忘不掉,是柏林的眼神。
小时候看《东方不败》里有这么一句台词——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在倒地前,我看着柏林的眼神,那一刻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我永远都无法退出这个江湖;第二,嫉妒能把人的理智浇灭。
【归途】
小雨过后气温开始转凉,于是我走进便利店寻求温暖。走过自动贩卖机时,我看到玻璃门上没有我的影子。我试图向前台的售货员打听一个爱买蓝色汽水的女孩,可我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我只是一具灵魂,慢慢虚弱、慢慢消失的灵魂。
今天当我重新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一幢白色建筑里,我对它太过熟悉了,它的名字叫医院。医生和死神斗争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能把我救回来。我青春的躯壳,永远地留在那个充斥着福尔马林药水的地方,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知道是谁把我送的医院,饭店老板娘?围观的食客?我更愿意相信是柏林。我也不知道尼斯和乌兰去了哪儿,或许她们现在正在家中焦急地等待着我脱离危险的喜讯,或许她们以为我跑路了,或许她们已经知晓我死于非命。
有时候,爱上一部电影不是因为里面的主演,不是因为跌宕起伏的情节,只是有那么一句话,在主人公说出口后的片刻,击中了你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电影《蓝宇》里陈扞东说,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那时蓝宇反驳道,没完,留下的记忆还没完呢。
威尼斯,都柏林,乌兰巴托,在这些看不见的城市里,我以青春为筹码去交易了一段回忆。小王子的星球每天有四十三次日落,可我的青春只有一次,所以我只能交易一次。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赔了还是赚了,我只是希望不久之后市面上会出现一本很畅销的盗版书,书的卷首语会写着——我思念你,在这个城市。
像飞鸟留恋灰蓝的天空,像热带鱼思念霓虹的海洋……
墨香里的祖父
文/潘云贵
我对墨的最初印象是来自祖父收藏的一幅书法。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洋洋洒洒的长卷后,盖有一方印,四个篆体字,看得不太明了,有模有样的朱红的印泥,当然还只是赝品。
字是在麻布白的宣纸上写的,黑黝黝的百行字,风吹林动一般秀丽。那黑在白里游弋着,像数百尾黑锦鲤在纸页清塘里游弋着,柔美又自然,让人赏心。
花香时节,祖父常在自家庭院里摆好笔墨纸砚,趁着午后徐徐清风,挥毫一番,游侠剑客般纸上行走,笔风苍劲,一派旖旎风景。祖母常坐于其旁,织织毛衣或者采摘花草,抑或是静静看着祖父,时而竟单纯地笑着,像极了六十年前那个刚刚遇见祖父时一脸娇羞的芳龄少女。偶有几只花猫在园子里扑蝶玩耍,这般时光仿佛能被拂出声响。
幼童时期,自己当然是兜转在长辈们圈定的空间里,安分守己。祖父习字时常叫我取些水来,自己便拿起大搪瓷杯一股脑儿跑到古井边取水。那水自是幽凉凛冽,沾着花草园中的香气,尝几口,唇舌间亦是清香流溢。
祖父的墨,浸水之后依旧浓黑黏稠,那一笔清秀落下,便是千年江南的韵味。而我自小对这墨是惮怕的,鲜丽亮白衣物,沾染点点,便好似乌羽附着,要想洗净得费下好些工夫。母亲清洗这些衣物时自然是不情愿,每次都得嘀咕一番,水乡女人的音调是细长而尖利的,这使我恐惧。祖父见了倒是笑笑,说:
“墨是应该沾的,不沾怎么读书?”那时,我年少,愣头愣脑的,一边被母亲说,一边还在祖父那儿沾了一身水墨。
记得雨天时,祖父就喜欢把书桌移至庭院的小凉亭里,沏好清茶三杯两盏,放上几瓣祖母采来的茉莉,洁白通透,砚台上滴着从飞檐上落下的雨水,这般景致自然有水墨画的意境,这是祖父一生追求来的惬意。那时祖父教我练字,我多半是跌跌撞撞地学着,运笔踉跄,行文潦草,不堪入目。祖父笑着,依旧昌茂的眉毛松成柔软的笔画,他耐心地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书写,一种苍老在我手心里传递着力量,那是来自沧桑人世里的笃定与充沛的情怀。幼时毕竟贪玩,哪能泡在浓得化不开的水墨里过活,便时常糊弄祖父,说身体不适或者功课未做,祖父亦不怪我,让我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再来习字。每回躲在角落里窃喜的时候,望了望在园中习字的祖父而又有小小的羞愧,欺骗毕竟是种罪过。
那时常写的是一些唐诗宋词,王维、苏轼、李清照,祖父甚爱之,每回都会教我写此等骚人墨客的诗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王维的闲适笃定,“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东坡的悱恻思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清照的天真年少……祖父这般调教下来,到小学毕业时自己便已能将往后学习的诗词识记大半。
到了中学期间,在父母每日的叨念里身心都汇聚在了繁芜的学习上,跟祖父习字的次数自然是越来越少。祖父常常走到我的房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敲了一下房门,见房内半晌没有回应便独自往老书房走去。而当我开门之时,常常看到的只是一个苍老沉默的背影,渐行渐远。时光前行中,我们总会遗失一些物品在最初的路口,包括心情和故事。风来雨去中,墨香也是会淡的。初三之后,课业更是如猛虎一般袭来,自己基本上已经不碰羊毫了。母亲说这叫回归正道。她和父亲都已经想到要为明天的我铺设一条怎样的康庄大道,而过去那些留在幽幽小径上的芳香景致亦是被他们所忽略。这是大人们对待子女特有的脾性,形同高墙一般的保护,那墙外的点点红梅自然是欣赏不到。
一日,祖父特地在我一时清闲下来时把我叫到庭院里,学业询问一番后便和我聊起墨事。老人言语轻柔,充满年老书生般的淡然:“还记得以前教你的那些诗词吗?”我点点头,随即背了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背得越发起劲之时,却被他的一声干咳打断。祖父又问我:“还记得怎样写?”我说:“毛笔字?”
祖父点了一下头。我顿时羞愧难当,因为毛笔字早已经在脑中没有了印象。我说:“好长时间不写已经忘了。”祖父听完,没有看我,叹了声气,背过脸去沉默了很久。这应是行走在消逝中的老人所不愿面对的一方残垣,透着时代里愈渐被遗忘的文化隐忧。
风中,树叶沙沙响着,祖父的眼里似乎进了些沙子,他用素白长袖拭了一下眼角,便一个人拖着消瘦嶙峋的背影到书房去了。不久便取来昔日那支他万分珍爱的大羊毫,细细抚摸一番后便在我面前折成了两半,像一段被撕裂的历史再也无法复原。我走向前,看着他,无言以对,只配合着他的沉默始终也没说话。话说得多了,内心渐变得轻浮,有时我们需要这样一种寂然的时刻,让自己清醒并反省。祖父此时神情忧虑,拍着我的肩,说:“看来有一天这些东西终究也会和自己一道消失。”这句话落在我的肩上,微薄的肩头刹那间变得沉重而深深颤栗着,像入秋时节里挂在枝头的叶片摇摇欲坠,一种震撼盈满了心间。
大学的诗词课上,时常会背到曾经终日挂于齿中的诗句,自然又使自己想起幼时习墨之景。庭院花草,凉亭旧井,幽幽的水墨香气似一只只清凉凉的蝌蚪,无形地游进心坎。只是时光再也不至彼地,少年们都在哗然流水中长大。那素素淡淡的宣纸,落着横竖撇捺弯折点,销魂的墨香终究留在了昨日。
突然间又想起了祖父,那样一个仙风道骨般的男子,不着烟尘,爱着他的羊毫纸砚朝朝暮暮,那水墨浅浅的,带着祖母一般的好,醉了清寂华裳。江南三月里,祖父过世了,一城竹兰,伴着篱落新雨,淡香入骨。可在临终前他还交代父亲,要把那只折断的毛笔装在桃木盒里,等待某天我从北方求学归来时能够打开。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自己再次默念时,泪水禁不住悄悄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