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文士听得此言,略微挑了挑眉,不置一词,只是定定地看着案几上的酒盅,兀自思量着什么。
稍胖些的少年见自家主子若有所思,便跪坐在稍微瘦些的少年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等主子的吩咐。
稍倾,中年文士暗沉的眸光一凛,唤了声“阿昀”。稍瘦些的少年微抬起头,与中年文士对视片刻,颔首抱拳起身而去。
胖少年阿昆对此仿若未察,依旧老僧入定似的跪坐在一旁。
片刻后,中年文士微微叹口气,唤道:“阿昆,扶我起来。”
胖少年阿昆利落起身,扶着中年文士起身,小声道:“以小的看,主子还是唤那姓卫的给您瞧瞧,即便比不上孟神医也能缓解一二。”
中年文士紧抓了下胖少年阿昆的胳膊,借力起身,笑瞥了他一眼,道:“让老夫日日安卧于榻,与要了老夫的命何异?”
“您再这样,就是要小人们的命了。”胖少年阿昆帮中年文士整理好衣衫,罗里吧嗦一通,叹气道,“若是让娘娘知道了,不知道又该如何心疼您了。”
“啰嗦。”中年文士瞪了胖少年阿昆一眼,嘟噜道,“老夫只是不良于行,命长着呢,看得见你小子娶婆娘生胖小子。”
“您呐,嗨,又来馋我。”胖少年阿昆被中年文士画的娶妻生子的大饼诓骗了不止三五次,垂头丧气地扶着中年文士往门口走。
中年文士瞥了胖少年阿昆一眼,余光扫到刚进门的酒家老板云三伯,停了脚,对阿昆道:“你先去找朱道带他回府,我有事问他。”
胖少年阿昆犹豫片刻,抱拳应诺而去。
“郑先生,清河这厢有礼。”云三伯一进门就看到中年文士,瞧见阿昆离去,忙上前,俯身行了个叉手礼。
中年文士回了个叉手礼,笑吟吟地道:“清河兄有礼啦。可否借步说话?”
云三伯眸光越眉,瞧中年文士一脸笑意,眉眼舒展,“这边请。”
中年文士客气一番,垂着眉,亦步亦趋地跟着云三伯。
不多时分,云三伯带中年文士进了书房,将一干仆妇赶三丈以外,吩咐心腹之人在外守着。他长揖至地,对中年文士道:“丰都云氏一族,但凭荆王驱使。”
中年文士偏了身,没受他的礼,对躬身不起的云三伯道:“清河兄一片丹心日月可鉴,小弟甚为感念。只……”顿了片刻,见云三伯依旧无动于衷,叹口气,“如今荆王身在京中,这等时刻,我如何能去手眼通天?”
云三伯闻得此言,心下明白中年文士是想让他以实际行动来表决心。他再次长揖至地,道:“丰都云氏一族,但凭荆王驱使。”
中年文士依旧偏身不受礼。
云三伯再次长揖至地,大有中年文士不给个准话就不起身的架势。
中年文士拧着眉头,顺起手边的茶盅砸向云三伯。他看着茶盅擦过云三伯的耳际,碰上了书房的门槛,四分五裂。而后,他收回目光,瞪着纹丝不动的云三伯,一脸不耐烦地道:“你这是几个意思?到底还把老夫当不当朋友?为难我作甚?”
“郑兄言重了,某怎敢为难于您?”云三伯见中年文士生了气,反而神态不似之前的严肃,略带笑意地道,“当年先生不计前嫌,给我云氏指了一条明路,此等大恩大德,丰都云氏铭记在心。”
中年文士摆了摆手,自嘲道:“我从来不认为我那是给你指的明路。只是当时情况下,各取所需而已。你以后也莫要再提及此事。”
云三伯瞥得中年文士一眼,郑重道:“活命之恩,合族难忘。”
“世家大族呐,是根深,祖荫厚。”见云三伯还要固执,中年文士微微叹气道,“我终究是……娘娘的娘家人。”
云三伯面容微敛,心下既惊又叹。惊的是中年文士竟然如此肯定荆王一定会登上大宝,不然他不会把自己摆在外戚的位置上替身世零丁的娘娘叹息。叹的是这个人总是比别人看得远,又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更惊叹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女人,竟然给自己选了一条“孤后”的路去走。
云三伯心下思量着,与中年文士分了主宾坐下,亲自斟了茶。中年文士透过茶雾,睇了云三伯一眼,淡声道:“卫子卿自小跟随王爷,为人甚为和善。”
这听着不着边际的话,却是在给云三伯指路。云三伯也知晓这位卫大人也甚为敬重荆王妃。
云三伯应和一声,停顿片刻,看着若有所思的中年文士问道:“郑先生有何事,不妨直言。”
中年文士放下手中的茶盅,抿了下唇,道:“今日见了个郎君,甚似大公子。某在想,若二公子还在,当似他一般了呢。”
闻言,云三伯的手一抖,茶盅落在案几上,滚落至地。云三伯惊慌失措地要寻物甚擦拭水迹,歉声道:“失礼,失礼了。”
中年文士轻叩案几,定睛与云三伯对视。半晌,云三伯被定得满头大汗,面如白纸,嗫嚅良久,却一言不发地瘫坐于榻上。
云三伯知道二公子是荆王和荆王妃心里的刺儿。若二公子还在,荆王和荆王妃也决计不会是今时今日之景。
荆王妃啊。
荆王妃哦!
那是个性子硬,被任何磨难都打不趴下的女人。
可这个女人也是个母亲……
中年文士见状,寻了舒服的位置散漫而窝,敛眉垂眸道:“我知道那不是二公子。起初几年,我夜不成眠,常常想若是我早到一步,或许二公子就不会那样……”
那样,是怎样?
九娘眼睁睁地看着她那不满周岁的儿子不是丧命于仇人的屠刀之下,而是丧命于当今太子之手。
孩子戛然而止的哭声以及九娘那凄厉的悲鸣,他郑荏此生难忘,不替九娘报仇誓不为人。
云三伯想劝中年文士,却没丝毫立场,是他亲手把孩子送到当今太子手上的。谁会想到一个声名清朗之人会为了苟且暂安毫不犹豫地屠杀自己的亲人呢?昔有汉高祖刘季弃子保命,今有太子如此,荆王不成功,唯有成仁。
“清河兄,某今日异想天开地想啊,或许当年你抱错了孩子,那孩子根本不是我家二郎。”中年文士已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云三伯知道他确实是异想天开。那个孩子是经由郑荏亲自过目才送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