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人先生传》中,阮籍还将隐士与真人作了比较,意亦取《庄子·刻意》篇开头对几种所谓的“士”与圣人所作的比较。笔者将在下一章详论之。
总而言之,阮籍的诗文深深地刻着庄子精神的烙印,他将庄子的游世哲学溶入其为人处世之中,虽然他的《咏怀诗》始终流露出哀怨的神情,但这种哀怨也如同庄子,是一种智者的忧伤,一种生命本来的无常。钱穆先生对阮籍在《庄子》传播史上的评价甚高,他称:“两汉治黄老学,魏晋以后始转重老庄,阮籍开其端。阮书有《达庄论》、《大人先生传》,发挥《庄子》旨趣,较之后起向、郭,遥为深远。”
除嵇康和阮籍之外,“竹林七贤”中山涛、向秀等其余五人,其诗文存者较少。向秀的《庄子注》已在前面讨论过,山涛不算真正的《庄子》倾慕者,刘伶不屑于为文,唯寄情于酒,吕安的《髑髅赋》相比于曹植等逊色许多。此五人的风流器度主要见于言行,因此将置于下章“士风之变”中予以讨论。
西晋文学与金谷宴集
西晋文学的繁盛主要集中在晋武帝太康时期(280—290),钟嵘在《诗品序》中称其代表作家为“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三张”即张载、张协、张亢,“二陆”为陆机、陆云,“两潘”为潘岳、潘尼,“一左”为左思。虽然钟嵘称这些文学家为文章之中兴,然而与曹操父子和嵇康、阮籍相比,其风力已颓。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西晋文学家基本上依附于政治集团,生活中缺少苦闷与冲突,因此由曹丕开始的文的自觉此时反而转弱,文学流于形式。尽管三张二陆两潘一左所作诗文不少,但绝大多数为模拟之作,雕琢的痕迹明显,只有少数作品发自真情实感。
“三张”的诗文中绝少玄言,即使在诗歌方面造诣颇高的张协(255—310),也唯有《七命》一篇文章涉及玄言,但是和曹植的《七启》一样,不过最后仍归于儒家的治国平天下。“七”作为一种文体,从枚乘的《七发》开始,即以道家的寂寞无为释世俗之病累,到了曹植的《七启》,则仅有其形式,如人物的名字和对话方式等,但主旨最后从道家转向了儒家。如张协在《七命》的末尾,当循华先生以耳目之娱诱惑无效后,乃言晋国国政之美,冲漠公子于是蹶然而兴,叹自己固陋而守狂狷之志,然后愿意步其后尘而出焉。
除了“三张”,西晋文人基本上都属于“二十四友”的圈子,例如石崇、欧阳建、潘岳、陆机、陆云、左思、刘琨、挚虞等。关于“二十四友”,《晋书·刘琨传》称:
“秘书监贾谧参管朝政,京师人士无不倾心。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之徒,并以文才降节事谧,琨兄弟亦在其间,号曰‘二十四友’。”
西晋元康六年(296年),征西大将军王诩前往长安,石崇与潘岳、陆机等三十人在石崇的别墅金谷园设宴相送。据石崇在事后写下的《金谷诗序》,我们可知,这些时贤昼夜于金谷园游宴,或登山临水,或饮酒作乐,最后石崇有感于性命难常,便提议大家各自赋诗言怀,不能者罚酒三斗。这次雅集对后世的影响非常大,东晋著名的兰亭集就是此次聚会的流风遗韵,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则无处不有石崇《金谷诗序》的影子。金谷宴集之后,金谷园便成为石崇、潘岳等文艺青年聚会的固定场所。他们于此谈论文学、吟诗作赋,后来渐渐形成稳定的小群体,即“二十四友”。
作为金谷园的主人,石崇当然是“二十四友”的核心人物。与其他文友相比,石崇(249—300)的诗文更多表现出出世的色彩。他在《思归叹序》(《文选》作“思归引”,《全晋文》作“思归叹”。)中说自己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五十岁时去官,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于是隐遁于河阳别业。“河阳别业”就是石崇的别墅金谷园。对于石崇在金谷园中的生活,他在《思归叹序》中如此描述:“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然而这样逍遥的日子没过多久,石崇便不得不再次出任,他于是感到困于人间烦牍,常思归而咏叹,因此作《思归引》。在《思归叹》中,他接着表达类似的感受:
“惟金石兮幽且清,林郁茂兮芳草盈。玄泉流兮萦丘阜,阁馆萧寥兮阴丛柳。吹长笛兮弹五弦,高歌凌云兮乐馀年。舒篇卷兮与圣谈,释冕投绂兮希彭聃。超逍遥兮绝尘埃,福亦不至兮祸不来。”
虽然仕途颇为亨通,但和曹丕一样,石崇在骨子里的性情属于道家的艺术与自由。他在《答曹嘉诗》中曰:“世事非所务,周公不足梦。玄寂令神王,是以守至冲。”他在内心并不认可儒家的人生价值观,而是仰慕道家的修身养性和出尘不羁。在《许巢论》一文中,他借对许由和巢父的评价表达了自己功成身退无为化世的思想。然而,石崇并没有真正达到老、庄的超脱。尽管他五十岁之后,屡屡兴起思归之志,但在行动上依然牵于政事,以致最后为孙秀所杀。
在金谷雅集中,还有一位座上宾,就是贾谧(?—300)。和石崇一样,贾谧虽然身为政治权贵,却也对文艺颇为爱好,而金谷园作为西晋文人最大的聚点,他当然时常参与其中。当时“二十四友”文人集团因为有了这位权贵的参与而盛极一时,岂知日后祸起亦由于他。就在石崇写完《思归引》后,很快贾谧与其姑姑贾南风杀害太子司马遹,而赵王司马伦又借为太子报仇的机会杀死了贾南风和贾谧,西晋历史上致命的“八王之乱”(291—306)至此更加激烈。贾谧死后,赵王伦为了铲除贾谧旧党,开始磨刀霍霍朝向“二十四友”。结果石崇还未及动身归田,便死于赵王伦亲信孙秀的手下。
“二十四友”中,与石崇一起遇害的主要人物还有潘岳和左思。潘岳的诗歌以写哀伤之情著称,他的《悼亡诗》辞采华艳,烂若披锦,乃至成为后世追悼亡友尤其是亡妻的典范。在辞采之外,与西晋诗坛一样,潘岳的诗歌很少言及老、庄。他对《庄子》的阅读仅从他的《秋兴赋》可以得知,在此赋中他写道:
“苟趣舍之殊涂兮,庸讵识其躁静。闻至入之休风兮,齐天地于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猿而不履。龟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绿水。”
“齐天地于一指”,“侧足以及泉”,以及最后一句“龟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绿水”均引自《庄子》,意在表明自己深知荣华不足恃,将返己之性情,养生全真,以无用之用为大用也。然而,和石崇一样,潘岳的这种愿望仅停留在纸上,尚未来得及实施,便也死在孙秀的屠刀之下。石崇和潘岳死后,“二十四友”成员大多数惶惶不可终日,于是星散。
“二十四友”文人集团中又一位死于“八王之乱”的要人,即陆机(261—303)。陆机出身吴国贵族,其父陆抗乃东吴大司马。晋武帝平吴之后,张华将陆机、陆云二人带到洛阳,并很得意地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陆机的诗作皆承古诗和乐府的传统,历来文论如钟嵘《诗品》、刘勰《文心雕龙》等皆对之评价甚高。但是今天我们读他的拟乐府诗等,除了辞采可佳之外,似乎不像前贤所叹美的那样,而是模拟痕迹十分明显,且已经有《十九首》在前了。无论陆机作得如何好,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又陆机的乐府诗比起曹操父子,又略逊色了一些,因为曹操父子都是以乐府古题自作诗,完全是心灵的歌唱,而陆机却仍在因袭旧题、敷衍成篇。陆机诗歌的这些特点以及在词藻和对偶上的追求,都是西晋文学的普遍现象,即流于形式主义。而他之所以被誉为“太康之英”,在于他入洛后所写的一些思乡和怀人诗,这些诗歌饱含他的人生感慨,因此真正地有价值。另外也在于他以自己的高才造就了西晋形式主义的新文风。
陆机的诗歌中几乎看不到玄言的影子,但是在他的鼎鼎大作《文赋》中,却显然受到了庄子“言意关系”和审美理想的影响。笔者将在第六章中详细论及。
在“二十四友”的主要人物中,只有左思和刘琨逃过了“八王之乱”这场长达十六年的政变。左思出身寒族,后来因为其妹妹左芬入宫而在朝廷任职,以故得以成为“二十四友”的成员之一。左思自幼好学不倦,加入“二十四友”集团之后,他曾为贾谧讲《汉书》。在贾谧被诛后,他便退居田园,专心读书,后来一直不肯再仕。左思虽然家世儒业,却深明老、庄的止足之分,在《咏史诗》中,他引用《庄子·逍遥游》曰:“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巢林棲一枝,可为达士模。”在“二十四友”中,左思很早就急流勇退,他在洛阳生活了30年,然而自291年八王之乱伊始之时,他便决意离开洛阳,退隐田园。左思在另一首《咏史诗》中直接表达了他的淡泊胸怀与归隐之志: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為数來遊?
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自非攀龙客,何为数来游?”左思的胸怀本趣不在仕途,而在于追步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则大有庄子“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的境界。
刘琨(271—318)诗歌的“清刚之气”在西晋诗坛比较特殊,但由于他的诗歌几乎不涉玄言,所以在此不予讨论。
东晋玄言诗与兰亭雅集
虽然西晋文学中涉及玄言较少,但玄学清谈之风却越来越盛。“二十四友”的诗文尽管内容空泛流于形式,但基本上仍属于吟咏性情的范畴。唐代诗人韦应物在《金谷园歌》一诗中曰:“嗣世衰微谁肯忧,二十四友日日空追游。”即当时晋惠帝如此不堪做皇帝,诸侯王之间已经开始动乱,而“二十四友”诸人仍然在金谷园中日日饮酒作乐,作那些浮华空虚的诗文,没有人真正忧心国家。渡江之后,东晋偏安于江南一隅,士大夫们仍然以玄谈为务,刘勰对此评价曰:
“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亡国之音哀以思,然而江左文风却是一片升平气象,因此刘勰慨叹:“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不再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而是变成了《老子》的说理之作;赋也不再是直书其事,直抒其怀,而成了《庄子》文义的说明。因此,钟嵘在《诗品序》中痛心而叹,称自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影响及于诗文是“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到了江左,流风所扇,结果在东晋的文坛,以孙绰、许询为代表的诗人,其作品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文变染乎世情,东晋文学的平典寡味,正是因为玄谈风气之盛,玄谈之盛又在于《老子》,尤其是《庄子》成为时人阅读和谈论的热点。整个东晋文学都深深地刻下了《庄子》的烙印,下面将以郭璞、孙绰和许询为例予以讨论。
1、郭璞的游仙诗
郭璞(276—324)在西晋惠怀年间避乱江左,他一生著述甚丰,为《尔雅》、《方言》、《山海经》、《水经注》等重要典籍作注,后来全部传世。郭璞的文学以《游仙诗》和一些赋著称,特别是他的游仙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颇高。文论普遍认为这些游仙诗使得西晋以来的诗风为之一振,而且让游仙诗从此成为固定的一种诗歌体裁而流传下去。
昭明太子编《文选》,便将游仙诗作为诗歌二十类之一类,唐人李善注《文选》时,对郭璞的游仙诗如此评价:
“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无俗累,见非前识,良有以哉。”
李善认为,郭璞的游仙诗并没有太多“仙趣”,而是更多自叙,即文不称题。他所说的“见非前识”,指的是钟嵘。在《诗品》中,钟嵘先称郭璞的游仙诗改变了永嘉平淡之体,但不甚符合游仙诗的题中应有之义,“词多慷慨,乖远玄宗”,像“奈何虎豹姿”和“戢翼栖榛梗”这样的话分明是坎壈咏怀,而不是真正的游心于玄远。
郭璞可能以游仙之名表达自己胸中的不平,但他的诗文深受《庄子》影响却是十分肯定的。他在《答王门子诗》中说:“遗物任性,兀然自纵……非涉魏阙,非滞陋巷。永赖不才,逍遥无用。”遗物就是庄子的外物说,“魏阙”出自《庄子·让王》篇中山公子牟所说的“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取庄子的重生游世之意。末句的“不才”和“无用”是庄子哲学的核心价值之一,以“不才”而逍遥一世终其天年,以无用而成其大用。郭璞的《游仙诗十九首》中,亦多用《庄子》之致,比如其一曰“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对庄子至高的人生境界极其仰慕。又其一曰:“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亦取《庄子·齐物论》的独化说,“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郭璞引用《庄子》最多的是《客傲》一文,相关引文如下:
“郭生粲然而笑曰:‘鹪鹩不可与论云翼,井蛙难与量海鳌。虽然,傣将祛子之惑,讯以未悟,其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