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
好比盖房子,最重要最花精力的不是砌墙,而是挖墙基。墙基当然是房子的基础。因此我们只好说基础是最不易成的,而且还必须得去做,仿佛是穷亲戚硬着头皮碰运气登富门,想捞油水。他只能空手而归。不,还要受一肚子气回家。穷人因为没钱所以需要钱,富人也因为有钱所以不肯施舍。我们说房子是“盖”正是最中肯的见证,先下再上,打好了基,砌成墙,最后封顶,才称作盖嘛,基础总是在最下层,仿佛是奴隶社会的奴隶,封建社会的农民,资产社会的工人。墙基不仅在最下头,而且不够,还得往地下延伸,好比是战争时代的地下党。地下党不比地上党,终生躲在地下,不得见天日,任人鞋脚,畜蹄禽爪践踏,可毕竟是胜利的种子,成功的根,终有一天会发芽开花,长出地面去,吐出新的一片芬芳,替了污浊的空气。照例基础也重要的不可替代,不可或缺。谁都知道做任何事都得有扎实的基础作依靠,所谓“做足功课”。不用说复杂的技术,繁琐的运算,不朽的创造,或者精明的外交,明哲的处世。微举一例,便是“无用文人”(文丐),也非得有扎实深厚的基础不可。
做学问的人最看重基础,也许是最需要基础,仿佛救济金应该给最贫困的人。可是基础,好比是东方人的桃花源,西方人的乌托邦,或者是学者孜孜不倦所追求的真理,要想得到它并非易事。古人常有“十年寒窗”的故事。其实不止,要等了一鸣惊人天下闻的才算基础打好了。而那以前的时光只好比是幼儿园的启蒙,打基础罢了。打基础不像做别的事,没有限量的,有人只要一年,可有人需要一生。《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就打了六十年的基础,大可谓是耗尽毕生光阴。这样的功名不要也罢。后人记住他,却不是功名。这便是最充分的理由。不扯远了,这里只是说基础不好打。现代,虽然发达,可基础也不好打。古时的书生,现在的学生,耗掉生命的九个春秋还远没有所谓的扎实基础,于是念高中,继续打基础——在幼稚园里的时光只作孩童的玩耍,不算罢了——要考入大学才算完事,好比鲤鱼跳龙门。据说学生跳过了龙门着实享福——还谈不上幸福。上了大学就不用学习了,这是亲身经历人的经验。要还像打基础的时那样起早摸黑啃课本,那人简直是笨坯,也太不时髦了吧,仿佛久离家门的归客,虽是自己的家可总不免有不适的尴尬。可见(学问的)基础难打,并且没人愿打,所以做学生的个个巴望着上大学好享福。可是愈不愿打基础,愈是个个都得打基础,还得打好了才能享福。基础是如此难打,打基础的学生因而备受磨难。有人说世上最累的人是清早的清洁工和高中的毕业生。清洁工只在早晨,而这些学生也俨然是物质文明时代的机器,整天的不停的运转,而且不计折损费的。可学生到底是人,所以称作肉体机器才更合适,才算尊重知识分子。学生为打基础而受的苦,这里当然是诉不尽的,个中滋味也只有个中人才知道嘛。我们这些人怎么有闲工夫来深入体会呢。
可是,中国农民深有体会。农民可谓是社会的下层,坦率的说,很多人在念到“农民工”的称谓时多少都带点中偏下的语气。正是基础阶级。他们从事的农业,据说还是国民经济的基础,真是天衣无缝的配对。可奇怪不解的是在中国占七成的农民却是社会的弱势群体,视为基础的农业——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皆知难做,无前途而不乐从事。可怜的农民工宁愿背井离乡,也不愿苦守几亩薄田,于是“农民工”阶层诞生了,这便是最有利的证明。虽是经济基础也没人愿打,仿佛基础是病毒,或者害传染病的人,无人愿靠近。照理这么一个既难且违人愿的东西早该抛弃在历史的废墟里,何故还存活至今,而且每行每业都找得到它无形的触角,甚至泛滥成灾?对此,我们只好苦笑,仿佛基础在说“怎么着?给我好好的做”。这时,我们坦白的承认对它没折,只好照做了。人类绝不可能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基础是个如此下流上不得台面的家伙,却异常重要,少它不行,仿佛后宫里的太监,虽是个无用男人,但若真是换了有用男人准一团混乱,就算天赋神权的大治者——皇帝也制止不了的。正如盖房子,不挖墙基,这房子绝不会长寿。
处事精明的人总是于大事了了于小节仔细认真。照这理越是重要的东西越无人认真,至多是口头的作风,形式的走样。因而基础的东西当然无人乐于问津。不仅因为它难,也因为它重要。掉下进的天文家,眼睛也还是向上看的,伊索这则寓言不愧是最妙的预言。我们索性也不用再管基础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一齐向象牙塔的顶尖进军吧。这不正是人的本性么!
作于2005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