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树叶掉落了一地,御花园里的花却一如春日。啊,这里的花,是终年都不会败的,即使败了,也没有人能找的出在这争奇斗艳的花朵里,昨夜无声凋零的到底是哪一朵!因为没有人会关心,因为空缺出来的位置总会被新的花所替代。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无论是烈烈毒日,还是冷冷寒月,看上去,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的。没有人会知道寂寞,没有人会知道孤独……
嬴政在御花园里备了很好的酒,酒是西域进贡的。好酒自然要配好的酒器,他命人将东海夜明珠打磨成巧夺天工的酒觞。
一切,只为等一个人。
一个,可以同他说说话的人。
嬴政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真正君临天下的帝王,不再是当年那个受人欺凌、白眼的赵政。谁敢不赴他的约,谁敢在他的约会上迟到?
“抱歉,啊政,我被泠雪那丫头缠的实在抽不开身,来晚了。”
来人毫不忌讳的说着在嬴政的对坐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如山风般清爽的声音中满是笑意,过耳不绝。
嬴政笑了笑,他看起来很放松,完全不像在朝堂上那样威势逼人。无论什么样的人,在朋友面前总是最轻松自在的。
“仲兄近日……似乎都在浸月阁?”
“嗯。”来人凤歌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话。
嬴政识趣的没有再多话,他认为凤歌可能并不想与他谈太多有关浸月阁的事。
“我与青尘认识很多年了。”凤歌自己把话说了出来,因为他知道嬴政想知道,但只是想要了解,作为朋友,没有别的心思。
“算是很好的朋友。不过……我们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我却说不太清楚。”
“我认识他的父亲,说是父亲,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顶多只能算作兄长。他的父亲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再有机会击败的对手。”
嬴政安静的听着,听凤歌说。他自不知道凤歌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岁”其实是几万年,但凤歌语中敌手难求的孤寂与惋惜他是能感觉到的。
“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青尘。”
真的是如此吗?是不是,只有凤歌自己知道。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更没人知道了。
在凤歌说完后,嬴政遗憾道:“能让仲兄觉得是无法击败的对手,若有机会,朕倒是很想见见。可惜,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知道那个人是死了,否则凤歌不会流露出这种感情。战胜过自己的对手在自己还没有反败为胜前就死去,这和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能作为自己对手、敌人的人是差不多的心情。
没有对手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嬴政每天坐在王座上就是这样的感觉,因为他不知道在那群俯首称臣的人里头有谁是真心的。
凤歌微笑,浅饮杯中酒。
一位少年,早在石阶之下,静候许久。御花园里的秋菊在夕阳下开出血色的美。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何事?”
嬴政向少年问道。
少年看似明媚的眼眸中藏着阴鸷,看似纯真的笑容中藏着妖邪。礼数周全的,恭恭敬敬的回道:“父皇,儿臣听说你要让皇兄去桑海,亥儿也想去!整日憋在这皇城里,闷死了!”
说出来的话,却摆明了是在撒娇,何来礼数!
比之对扶苏的严厉,嬴政对他完全是宠溺。“待父皇东巡之时,亥儿与为父同去,如何?”
“好!”胡亥高兴的笑弯眼,欢喜过后,才想起这里还有旁人,忙补上礼数道:“亥儿见过伯父。方才亥儿一心想着要让父皇准许我去桑海,忘了向伯父问安,请伯父勿怪。”
凤歌回之以微笑。
天下没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宠溺孩子却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否身在帝王家。
苍天的巨树,一棵接一棵的倒下。同时倒下的还有人,夺取巨树性命的人。
夺取巨树性命的人,死在巨树脚下,鲜血没入黄土,给养徒留树桩的巨树的根。
这些树,这些人,他们都是弱者。弱者是强者手中的棋,受命于王,王命一出,前仆后继,不死不休。
“天下,不过是强者手中的一场游戏。”
这句话听上去很像是卫庄会说的,但却不是他说的。卫庄在浸月阁的时候接见了李斯,同他达成了一笔交易:你得到那个孩子,我得到盖聂。
所以现在,卫庄正在攻打墨家机关城,因为盖聂躲在里面。
墨家机关城外的密林里满是机关,卫庄采取了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人肉扫雷。
让嬴政的军队替自己走出一条血路来!
反正别人的命又不是自己的命,在这个乱世,弱者的命本就如草芥,一文不值。
天下,不过是强者手中的一场游戏。
但卫庄还不至于傲慢到说出这样的话来,现实,并非儿戏,玩笑不得。
开口说出这句话的人是鲨鱼。那个自称是自己儿子的小鬼。
此刻,鲨鱼正双手捧着一个肉包子坐在树干上,小口小口的啃着,双脚饶有节奏的在空中踢踏着。
“我说的不对吗?父君?”
鲨鱼注意到卫庄看他的目光,垂下眼眸问道。既然不让叫爹爹,那就干脆叫“父君”好了!
青尘是浸月幻世的帝君,作为她的儿子,鲨鱼自然便是太子殿下,作为鲨鱼的父亲,卫庄自然便是……
如此称呼,在鲨鱼看来,合情合理。只是没有“爹爹”二字亲切而已。
卫庄看着这个孩子,他确实像极了自己与青尘,却分不出到底像谁的更多一点。粉雕玉琢的,完美无缺的如同人偶。
“你说的没有不对。”卫庄回答鲨鱼,“不过要玩这场游戏,前提你得成为强者才有资格。”
“呐,要怎么证明呢?”鲨鱼大口吞完包子,用衣袖擦了擦嘴巴,仰起头来看着天空,沉思片刻,缓缓低头,对卫庄勾唇笑道:“等有一天,父君,让我杀了你,可好?”
谁都看得出卫庄对这个孩子的喜爱,但是听到这样的话……
赤练握紧了手中的链蛇软剑——她担心,却无可奈何。
她虽然不知道卫庄已经不记得与青尘的过去了,对于在楼兰经历的事,她自己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但是……有些感觉,女人的直觉,骗不了人。
赤练向鲨鱼妩媚一笑:“小弟弟,有些话,可是不能乱说的哦?”
鲨鱼弯起狐狸眼,歪着脑袋对赤练笑道:“我是认真的,大姐姐。”
这笑,和青尘几乎一模一样。
嘶~
鲨鱼的身后出现了蛇。
卫庄把目光投向赤练,赤练回给他的眼神里满满是无法言语的深情。她绝对没有任何要加害这个孩子的心,赤练蛇的毒性本身就是不高的。
赤练只是想吓唬吓唬鲨鱼,这点卫庄是明白的。
沙——
一包黄色的粉末自鲨鱼手中洒了下来,一股脑儿的洒在了赤练的身上,赤练始料未及。
“咳咳……”赤练呛着瞪着鲨鱼。
鲨鱼跳下树来,陪笑道:“不好意思啊,大姐姐,我刚刚看到蛇,一时激动就把雄黄洒了出来!因为这书上说,蛇妖都是怕雄黄的——”
被洒了一身雄黄的赤练甚是狼狈,她不住的咳着,怒视着眼前这个叫做鲨鱼的小鬼头。
他一头白色短发,戴着一顶有两只小耳朵的布帽。帽子已经被洗旧,上头还有不少缝补过的痕迹,原本的颜色早就看不出,现在是一种被洗白了的米色。
与破旧的帽子截然相反的是他的衣着,脖子上戴着金镶玉的长命锁,即使是在王宫中也少见的珍品。衣服的料子就算是贵族子弟也未必用的起的,天蚕丝的织锦,金丝,银线。
他的年纪,看上去至多五岁。
他的外貌,他的气质,与卫庄即使没有七分像也有五分。剩下的几分……是她的感觉。
她……
赤练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瞧着鲨鱼的脸,不禁奇怪:她居然没一起跟着回来,还真是……奇怪呢!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在楼兰都发生了些什么,为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呢?
“哎?”鲨鱼看着一直盯着自己的赤练,张大眼睛,手拖起下巴,奇怪道:“大姐姐你肿么不现原形啊?”
见赤练没有反应,摇了摇头,叹道:“古人诚欺我也。”
“小弟弟,你有见过像姐姐这样的妖吗?”赤练以笑回之。如果他真是……他的……孩子,她不想让这个孩子觉得自己讨厌。
“大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不是妖精是什么?”鲨鱼作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难道你还要让我说你是仙女吗?我可没见过这么风骚的仙女。”
不过看样子这孩子并不喜欢自己。
“呵~”站在树上冷眼旁观的白凤,含义不明的一声笑。
卫庄制止鲨鱼道:“够了,闭嘴。”他应该把小鬼送回家或者丢路边的,可为什么偏偏就是给带回来了呢?
“哦。”自诩是乖孩子的鲨鱼立即双手捂住嘴,不说了。心里有没有在嘀咕呢?呵呵……腹黑的心思你不要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