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这个地方,早年间迷信之风盛行,前文也提到过,有什么老奶会、提篮会、义兴和……等等等等。
这些组织大都以所谓的“地天行道、信则开源、信则飞升”类似的口号作为宗旨,在民间进行非法的敛财。
解放前,这些组织基本上都处于公开状态,当县城所在的地区被哪股势力笼罩,他们就倒向那边,一方面是为了存活,还有就是当你有了在这里说话算数的靠山,基本上就可以横着走了。
那时的乡下人都没什么文化,他们对生活的诉求也很简单,就是活着,有饱饭吃就行。所以当时那个军阀管这里,他们就替那个军阀说好话;后来国民党正规军来了,又说他们的好话;最后等解放了,就又毅然决然地和前任主子“划清界限”,果断拥护国家和人民。
不过我最自豪的一点是,在抗日战争那些年,却没有一个组织投靠过日本人,所以老家当时也是日本人“三光政策”的重灾区。
不论动机如何,我理解这些人,即使这些组织的头目有时候会不道德地敛财,会鱼肉乡里,但那只能归咎于两千多年的封建束缚,因为穷,所以为了吃饭,不得不那么做,因为没文化,道德标准相对就低,所以在现实中他们只能让自己努力变强。但他们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基本良知却从未变过。
新中国成立后,这些组织大都也销声匿迹。八成以上的要么解散要么被打压,剩下的一小撮由于根基相对较深,渐渐转入地下。
在乱世,他们有着令人咋舌的凝聚力和组织性,甚至能形成一股地方政权也不可小觑的势力;但在太平盛世,没了其赖以生存的土壤,这些组织的劣根性就渐渐显露了出来,演变成为阻碍地方发展的毒瘤。
当年为了肃清这些盘踞在老家县城百里的毒瘤,当地政府没少下功夫,但依旧收效甚微。
虽然那时候百废待兴,只要肯吃苦,努努力,没几年就能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但那些人他们早已谙熟了“拿来主义”,指望他们老老实实地回家下地干活,比让一只猫学老虎叫都难。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这些人也开始学会了当初革命的那一套——打游击!
毕竟在农村,干农活是青壮年的事儿,也就是说,他们有大量的闲散中老年人充当群众基础。
为了整治这些不肯靠自己双手吃饭的人,上面也是用尽了各种办法,甚至还找来了当时被他们定性为“四旧”典型的梅道人和舅爷帮忙,用所谓“以毒攻毒”的办法,先把大的团伙解决掉,舅爷他们这些单兵游勇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梅道人驾鹤西游后,这付重担就又落在了舅爷身上。当然,这几十年来随着国家的发展和意识形态的转变,舅爷的本事虽然依然不能被上面公开接受,但好在对他的定性早已做了调整,早已从四旧的典型代表变为“拥护国家和人民的民间正义人士”。
近三十年,这类的封建迷信组织虽然已经几乎销声匿迹,但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散了,毕竟老家县城这个地方各路神仙齐聚,乃是“沃土”。所以总会时不时地突然冒出来一个什么会什么会的。新组织新神仙想要图发展,前期不张扬点不行,没本事谁跟你呀?所以这一时期往往对他们来说是最危险的。不过万变不离其宗,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敛财。如果只是单单想要宣扬现在的美好生活,也用不着他们,那是县委宣传部的主要工作。
每当到这时候,舅爷一般就是三步:一、打探;二、打探清楚后定性;三,定性后决定采用哪种解决办法。小的组织,尚未成气候的,老爷子就直接出马将他们连根拔起,并严厉警告组织者,该干嘛干嘛去,下次再发现就没这么好相与了;而对于那些已经有相当脉络,或是造成了大量不义之财聚集的,舅爷往往探明后直接通知相关单位过来取缔,并交由他们负责善后事宜。
所以,时间一久,舅爷在这个圈子里得了个外号,叫做“铁嘴陆老鬼”,意思就是说:这老头铁板一块儿、踢了脚疼,咬了硌牙,而且从来说一是一,说下次敢再犯事儿就要你半条命,那就一定做得到,你申请公安机关保护,哪怕是主动住到监狱里都没用,他都能想办法让你丢上半条命。
而对于这种情况,县城的执法机构也往往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一方面是舅爷下手,他们不可能找得到证据,其次就是那些屡次处置都还不思悔改的人基本上都被洗了脑,这时候说服教育什么的都是扯淡,倒不如来点狠的给他长点记性,兴许下半辈子真就不敢干了,省得放出去以后还是害人。
陆家老宅所在那条街上就住着个屡教不改的人。他叫赵做良,四十出头的年纪,因为信那种邪会,劳改局是三进三出,光舅爷就亲自送他进去过两次,也没有人家肯把闺女嫁给他。但这个人被洗脑洗得很深,第三次出来后,虽然总算开始正正经经地干活了,但家里还供着早前的那些东西,老爷子见他能改回来着实不容易,而且平日里也就是自己烧烧香拜拜“神”,并不出去宣扬,也就由得他了。
赵做良信的那个组织叫做“牛马会”,大概成立于八十年代初期,存在了三年不到就被整治取缔了。但这个赵做良因为入会早,最后还混了个护法,所以对他们的所谓“教义”深信不疑,第一次抓到时,无论怎么做思想工作,就是不知悔改。
牛马会可不是大家想的那种单纯供奉牛和马的教会,虽然也沾边,但他们奉的是牛头马面,也就是传说中阴间的勾魂者和维序者。
牛马会的人坚信:如果好生供养牛头马面,他们就能保佑自己,最后甚至可以跳出轮回,在阴间谋个一官半职。毕竟每年下去的人那么多,总得有维持秩序的。
当然,他们之所以会对这种类似于“小鬼”的工作感兴趣,主要还是因为古时候的各种民间传说,因为在那些传说里,牛头马面堪称“肥差”,不但可以在阴阳界中来去自如,而且可食人间供奉,还经常有“外快”可以赚。
如此一份有钱拿,又不用太累,还可以顺便耍耍威风的工作,自然对那些懒于在地里干活的人充满了诱惑力。
所以,牛马会的宗旨就是供奉牛头马面,然后“善待”人间的所有牛和马,他们认为这些普通的牛和马都是牛头马面的小弟,如果善待它们,这些畜生就能把你的好禀报给它们的“大王”,对自己将来的“阴间仕途”大有好处。
说了这么多,该怎么善待呢?其实很简单,家里凡是有牛有马的,一律不让干活,天天就那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没有牛马的,就要去常劝诫有的人家,要善待这两种牲口,要喂饱,还不能干活。
但是大家想想就能明白,牛和马那可是当时农村主要的劳动工具,谁会肯听他们的胡言乱语?把牛马在家好生供着,自己拉着犁头下地干活?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牛马会的高层又有了新招,那就是你只要是会中成员,对于那些不听劝告的“愚民”,不管用什么招数,买也好、偷也罢、抢也行,总之想办法把他们的牛和马都给弄过来,集中到他们指定的一个所谓“放生处”的山脚下,由会中高层亲自将这些非法得来的牛马带到别处放生。
至此,牛马会的敛财目的就初现了。他们可能会放生么?不可能的,这些非法得来的牛马最终都会被运往离县城较远的地区,以略低于当时的平均价格快速出售。而这些卖得的钱,自然也进了会里高层的口袋。
当时的赵做良虽然已经身居“护法”之职,但他属于那种信得特别盲目且执着的人,脑子都不会拐弯儿,所以从未了解过事情的真相,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其实这样也算是走运了,牛马会被查处后,当时的一班高层全都入了大狱,唯独他只是劳动教养半年就给放了出来。
但这家伙就是一根筋,出来时思想非但没被纠正过来,反而更加深信不疑。舅爷也曾数次教导过他,这家伙就是死活不信,他觉得所有人都在骗他,因为他早些年内向,总被人欺负,所以这些人怕他一旦做了阴官,会来索他们的命。
而赵做良也真的这么干了,甚至列出来长长的一张清单,凡是他觉得欺负过他的人,都按照憎恨的顺序被记录在上面,打算等着某一天自己真“升官”了,到时候挨着个“清算”。
赵做良这张单子并不保密,他自打列好后,就天天揣在身上,每当喝多酒,就一定会拉出来给别人瞧瞧,细数一下清单上那些人的恶行,以及等他“上任”后,将要对其进行什么样的刑罚。
我和志豪也有幸见过这张涵盖了近百人的名单,找了半天却惊奇地发现,曾两次送赵做良进劳改局的舅爷竟没能“拔得头筹”,甚至根本不在被赵做良要报复的范围之内。
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因为同住一条街,赵做良的父亲和舅爷,爷爷和梅道人的关系都非常好,而赵做良父母去世后,他虽然不善交际,抵触做辛苦活,但舅爷知道那是打小的性子所致,他本质不坏,还知道要面子。又不能眼瞅着他饿死,于是也时常帮衬,到后来赵做良甚至有过短暂的日子,天天到点就去舅爷家吃饭,就跟一家人似的。
所以,即使舅爷两次将赵做良送去劳教,但他念着老爷子的好,除了在谈到“个人信仰”问题时会偶有争吵,绝大部分时间里对舅爷还是很亲切的。
就是这么一个人,守着家中那仅剩的几亩菜地,也算是能勉强顾着自己的温饱。赶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还能多出个几百块的收入。
入秋后的一天,我和志豪正无聊地在陆家老宅的院中学画符,赵做良突然就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看到我们,神情复杂地问道:“你……你们师傅呢?”
我俩自然都认得他,志豪抬头答道:“城东有白事,师傅忙去了,午后就回来,赵叔你有什么事儿么?”
“哦……没啥大事儿……”赵做良听了,看表情是一边琢磨着,一边朝我俩这里走来,看到地上我和志豪写废了那些符咒,捡起一张问道:“这是什么符?做啥用的?”
“这是破地狱咒,一般是用来……”志豪没去瞧他,只管低了头那儿努力地画着,自己跟背乘法口诀似的,把这个咒的作用说了一通,最后完了道:“一般凡人是不能用破地狱咒的,必须要请神加持,否则……唉?人呢?”等我们再抬起头来,院内已经没了赵做良的踪影。
直到午后,舅爷吃了人家的请回来,我们也并没有将赵做良的事情告诉老爷子,他自己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这事儿没两天我和志豪就忘了。但是半个月后,城里又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和我们住隔条街的一家男人,早上竟然被发现死在了自家的牲口棚里。而且听说死状特别惨,好像是让什么东西给咬死的,身上肉丢了不少,连头也给掰了下来扔进那食槽中。
小小的一个县城中,竟然发生了如此恶劣的杀人碎尸案,不消半日时光就在全城传开了。而且由于死得过于凄惨和离奇,到了傍晚,各种不同的版本就有三四种之多。
我们俩和舅爷早在第一时间就赶去了,饶是如此,等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家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围上了,虽然拉了警戒线,但还是有人特意爬到临近几户人家的房顶想要朝里面探望。
见舅爷来了,人们都自动地给我们让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来到院门口,负责看门的小警员自然不让我们进去,老爷子也无意去打扰,见院中围着白布,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和那个小警员攀谈道:“小伙子,究竟什么个情况?”
“……”小警员可能是刚毕业的,年少气盛,见舅爷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带着俩小孩儿在这儿瞎打听,瞥了我们一眼,扭过头去什么也不说。
舅爷见吃了个没趣,也不介意,却又问道:“那是凶杀还是自杀?”因为这时候离发现死者刚过去了半小时不到,我们还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小警员这次干脆连看都不看我们,依旧什么都不说。
“现场有凶器么?”舅爷再问。
“……”
“什么时候死的?”
“……”
“谁发现的?他家里人么?”
“唉我说你这位大爷!”小警员终于不耐烦了,在警戒线里面转过身,表情严肃地冲舅爷道:“我们现在也只是调查取证阶段,在案件没有定性前,那是能乱讲的?”
“好好好~”舅爷赶忙连连摆手,示意自己不再问了。
这时从院里白布后走出来另一个穿警服的人,边走边说道:“小耿,怎么回事儿?让你看个门都能和群众吵起来?!”话中略带严厉,显然是门口这位小警员的领导。
“所长,您看他们,瞎打听!”小警员表示很委屈,指着舅爷就要告状,却没承想自己那平时严厉至极的领导当看到门口这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后,脸色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直接迎上前毕恭毕敬地道:“四叔!您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此时面前站着的中年警察不是别人,正是被舅爷叫做“小猴”的新任派出所所长,当初和舅爷一起抓过一个持枪的在逃犯,我和志豪都管他叫“猴子叔叔”。
“你办你的案,我又不是你们的人,跟你打什么招呼?”因为死了人,舅爷的心情也不怎么好,揶揄他道。
猴子叔叔故意做了个颇显尴尬的表情给我们,然后将舅爷拉到院门一侧,两人面对墙,躲着外人小声道:“我正说派人去请您呢!这案子棘手得很,我怕是办不来。”
舅爷用一根手指在外人看不到的角度捅了捅猴子叔叔道:“你能不能挣点气?你是派出所所长,不是我,总不能每次碰上破不了的案子都推给我吧!”
“这次真不一样!”猴子叔叔表情严肃,不像是为了图省事才张嘴求助,对舅爷道:“这样,您跟我进去瞅瞅,如果您看了后觉得这案子属于正常的,您放心,您只管走人,我绝对不再麻烦您!”
老爷子盯了他两秒钟,看态度着实诚恳,于是抬手道:“走,进去瞧瞧。”
这边我们矮身刚要从警戒线下面钻过来,一旁的小警员不愿意了,拦着我和志豪道:“孩子不能进去!”
猴子叔叔当然知道我和志豪的身份,老爷子带着我们一起来,目的就是为了锻炼我们,不让进指定不行,于是对那小警员道:“没事儿,让他们进来吧。”
小警员不情愿地将胳膊放下来嘟囔道:“这不符合保密条例啊,所长也不能……”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儿,猴子叔叔直接扇了他帽檐一巴掌笑骂道:“滚蛋!你个臭小子,跟我讲什么保密条例!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警校的高材生就什么案子都能破!快过来跟你四大爷学着点儿!”
院子不大,我们一行人绕过白色的围挡来到牲口棚前面,顿时一股牲口身上的骚臭夹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棚里面一个端着相机的警员正在到处拍照取证,两名法医在一块蓝色的一次性无菌床单上研究尸体。
死者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死状的确惨不忍睹,身上此时几乎不剩什么衣服,都成了一条条的挂着,肚子被掏了个大洞,里面空空如也,内脏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两边大腿和左胳膊也都血肉模糊,似乎那些地方的肉都被外力给撕扯了下来,左手干脆就没有了。而此时那两位法医正拿着死者几乎已经没了皮的头部在其脖颈处试着拼接,但又总也对不上。
得亏这种事情我和志豪之前见得也多了,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倒是我俩身后那个小警员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呕”一声,捂着嘴跑到围挡外面吐去了。
猴子叔叔走到近前,问那两位法医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