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县城上学的第三个月,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许多人家都会在大门口门框上沿正中的位置上悬挂一面小镜子。镜面冲外,镜框多为各种颜色的塑料,我在庙会上也见人卖过,巴掌大,十分便宜,一块钱一块,谢绝还价。
刚开始我完全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城里人都住楼房,从来没见过谁家安这个,要说是为了照镜子,它直径不过几厘米,还悬挂得那么高,根本就照不到。
后来问了一些叔叔婶婶才知道,这面小镜子原来是人们为了驱灾辟邪防小人,特意悬挂上去的,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而最开始的时候,正门上方的应该是太极八卦镜,它镶嵌入上梁正中,镜面对外,背面则是太极八卦等图案,起到镇宅、护院、驱赶秽物等用途,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解放后这些东西都不太好找了,于是有人就改为悬挂一面小镜子,只是图个心理上的安慰。慢慢地,最后几乎所有人家都采用了这种方法,一方面是解放后生活逐渐好起来,信徒少了,更主要的是小镜子好置办,又便宜,就算不信,挂一个上去也不费什么劲儿,心里也踏实些。如果真是要按古时候要求去请一面太极八卦镜的话,价钱可能要贵上数十倍还不止。
既然已经搞明白了它的实际用途,我也就再没什么兴趣了。舅爷天天除了教志豪,还要到处跑着去帮人家处理各种需求,忙得很,实没有必要碰见个什么稀罕物都去问老爷子。
就在刚入冬没几天,舅爷正为过冬的取暖发愁,打算发动我和志豪没事儿了去山上拣些柴火回来,却有人拉着好几十斤的蜂窝煤主动送上了门。
来的人叫朱万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名字,估计是他父母希望这个人一辈子能万事顺意。朱万顺今年刚三十,一身瘦得皮包骨头,眼神里总是散发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他就是做蜂窝煤的,有个小车间,除了两个工人,倒也能顾着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
朱万顺和舅爷的关系并不怎么熟络,仅仅是认识而已,有时候迎面见了也不见得就一定打招呼。所以说,这样的一个人,既然来了,还带着东西,那就一定是有求于我们的。
他拉着板车停在陆家老宅门口的时候,我和志豪拿了几根麻绳正要去后山捡柴禾,见我俩出了院门,赶忙招呼我们过去,小心翼翼得问道:“小朋友们,这个……这个……这个陆家四爷在家么?”
问完,他见志豪转身就要隔着门喊舅爷,赶忙拦下道:“别急别急!我就是先问一下,陆四爷如果忙,我等一会儿也行的。”
志豪是个急性子,见他这么费劲儿,跟古时候大臣见皇上似的,不耐烦道:“大叔,你甭管是卖煤还是找我师父有事儿,直接进去找他就行了,我俩还有事儿呢!”
“你是陆四爷的徒弟?”朱万顺听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志豪,又问道:“这个……我是和陆四爷不太熟,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处理……”
“呵呵,有人来么?怎么不院里来?”朱万顺还待接着说,却被从院中走出来的舅爷给打断了。
一见老爷子出来,朱万顺立刻笑着道:“哟!四叔,您看您,亲自出来了,我没打扰到您吧?”
县城里总共就两家做蜂窝煤的,虽然没什么交集,但朱万顺天天走街串巷的,舅爷自然认得他,笑呵呵地打招呼道:“哦!这不是万顺么?怎么了?卖煤么?我们家现在还用不到啊,烧柴火就行了,等再过一个月吧。”
朱万顺听了连连摆手道:“四叔,您瞧您说的。我没事儿了串到您门口儿,和孩子们瞎扯两句而已。您要煤还不是说一声的事儿啊,我这也没剩多少了,您不嫌弃您就先用着,改明儿我再给您拉来一车。”
舅爷是老江湖,一听他这个语气,就知道那是特意“路过”的,于是别的话也没说,只是把朱万顺让进院子里来道:“既然来了歇歇脚吧,我刚泡了壶茶,陪你叔聊会儿。”
朱万顺自然是“万般愿意”,进到院子里坐下,和老爷子有说有笑地聊了半天,夸完气色夸房子,夸完房子夸院子,就剩茅坑没夸。总之句句废话,十几分钟了,明摆着有事儿相求,就是不进正题。”
我和志豪见这半车蜂窝煤有戏,搞不好就不用拾柴禾了,于是干脆不去,就躲在院门外面瞧那个朱万顺把手在裤子上来回搓得都快冒烟了,看他什么时候才开口说正事儿。
他不说,舅爷也不问,俩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天都快黑了,这个朱万顺才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一样,终于问舅爷道:“四……四叔,都说您手眼通天,您……您会不会捉鬼?”
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就算老爷子再神通也猜不透朱万顺到底想要让我们帮什么忙,又见他吞吞吐吐地,只得问道:“万顺,你如果是遇着什么事了,就把原由说得明白些,让你四叔猜可不成。”
“这个……这个……”朱万顺磨磨唧唧了半天,总算开口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家里可……可能是闹鬼了……”
原来,这个朱万顺和他媳妇儿两年前又生了个二小,最近孩子刚开牙,咿咿呀呀开始学说话了,整个的句子说不了,但已经能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
不过从几天前开始,每当晚上家里熄了灯,都上床准备睡觉的时候,这孩子都会坐起来,指着屋门的方向对他们两口说:“那里……有手。”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问题是这孩子天天说,屋里亮着灯的时候他不说,非要一关灯,屋里人全躺下了,他跟例行公事似的,都要指着门说“有手”。而且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
到了第三天,朱万顺的媳妇儿憋不住了,让他出去瞧瞧门外到底有什么,但看一圈回来什么也没见着。不过他媳妇儿白天和别的妇女在一起闲聊,听说小孩子的眼睛清亮,总能看见大人们瞧不见的东西,于是越想越怕,慢慢开始怀疑屋子里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到晚上,就说什么也不让关灯睡觉。可是不关灯,孩子见有亮光又不肯睡。这一下孩子也闹,大人也闹,没日没夜地过了几天,朱万顺实在是熬不住了,这才想到了舅爷,前来求助。
老爷子听完哑然失笑,拍着朱万顺的肩膀道:“我说万顺,两岁的孩子说话,你不要去想他说这句话是因为什么。孩子说话纯粹是为了好玩,或者是练习一下自己刚刚学会的新词儿,跟家里有没有脏东西没关系。让你媳妇儿放心大胆关灯睡吧,不会有事儿的!”
得了舅爷的保证,朱万顺宽心了不少,打算把蜂窝煤卸给我们好回家去。舅爷本不欲要,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最终还是收了。虽然半车煤不值几个钱,但对我和志豪来说,起码要少拾一个月的柴禾,顶不错了。
但朱万顺走了之后,舅爷在院子里转悠了两圈,眉头却渐渐紧皱起来。吩咐我和志豪道:“你俩也别闲着,去跑一趟,找朱万顺的街坊们都问问,他家里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或是结了仇家没有。记住,悄悄地问,不要让他们家人知道。”
我们得了令,立刻跑去朱万顺家附近打了个转悠,问了附近十几户邻居,都表示他家这两年挺太平的,日子、生意什么都好,小买卖人也结不到什么仇家。
回来后,我们把打听到的情报汇报给了舅爷,老爷子这才算放下心来。舅爷的严谨可见一斑,即使有时候把话轻易说出去了,如果觉得不妥,也一定会立刻去验证一下,以求万无一失。
汇报完,志豪趁机问道:“师傅,您是不是担心他家孩子真的瞧见了什么不该碰上的东西?”
舅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孩童目视脏污,的确有这种可能。但这种情况极少有,我也没碰上过。一般来说,普通人家是不可能沾惹到这种事情的。所以我要你们去打听一下他家近些日子有没有变故,如果说是有人刻意要害他们,倒真应该重视。不过现在看来,应该还是小孩子的学语罢了。”
当下,我们就认为这事情算是了结了,没再去追问什么。但到了第三天的晚上10点来钟,一家人关了电视,都准备睡下了,却听见院外有人“咣咣”砸门。
二叔披着衣服去开了门,就见朱万顺火急火燎地冲进院子来,看到舅爷,随即上前一把抓着他胳膊道:“四叔!四叔!不好了!我……我家二小子,让……让那门后的人给……给带跑了!”
我和舅爷听了也是一惊,难不成那屋门外面还真有人?老爷子赶忙拉朱万顺在院子的石桌前坐下,边穿衣服边听他叙述事情的经过。
前晚,朱万顺回家后,把情况给媳妇儿一讲,说城南的陆四爷说了,没什么问题,两口子也就放心不少。那两晚关灯睡觉时,孩子还指着门嚷,也就没太在意,反正说几句他就睡了。
一直到了今晚,他们一家人半小时前关灯睡觉,孩子还是指着门说:“手,手,有手。”而且越说越乐呵,自己坐在床上笑,似乎有人在逗他一样。
朱万顺两口渐渐也习惯了,反正这么多天来孩子就只是念叨念叨,也没见真有什么吓人的玩意儿,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
说了一会儿,孩子越来越高兴,干脆自己爬到床尾,下了床一个人朝门外走去。
朱万顺家是里外三间屋,他们的卧室门外是客厅,就算孩子跑出了卧室也到不了外面街上,于是两口也没怎么管。
但听了一会,他媳妇儿发现,这孩子自从出了卧室后就没再有声音了,按理说在客厅玩一圈没什么事儿就会爬回床上接着睡。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孩子回来,媳妇儿渐渐地害怕了,但又不敢自己出去,只得拉着了等,让朱万顺去客厅把孩子抱回来睡觉。
当睡眼惺忪的朱万顺来到客厅,拉亮了灯绳,环屋内看了一圈,顿时吓得惊醒了。因为这满共不过十平米的房间里,除了家具家电,哪里还有孩子的影子?!
朱万顺赶忙检查门窗,都从里面关得好好的,沙发和茶几下面也都没有孩子的影子。等他媳妇儿再出来一瞧,两口子彻底吓傻了。二三十斤的一个大胖小子,就这么凭空没影了!
妻子赶忙去隔壁屋看那个七八岁的大妞,还好还在,但一家人不敢在屋里呆了,这也太邪乎了。开得门来,找遍了房前屋后,确定小儿子真的不见了,朱万顺这才火急火燎地跑来朱家老宅,找舅爷求救。
等他说完,老爷子也已经穿好了衣服。起身就要往朱万顺家去,我却被舅奶给一把拽住,道:“你小孩子跟着捣什么乱?在家老实睡觉,明天一早还有学要上呢!”
不过要说还是老爷子有办法,扭头对我道:“你去叫一趟志豪,让他去你朱叔叔家找我,叫了他后老实回来睡觉,知道不?”
我得了令,见舅奶的手有所松动,一溜烟就冲出了陆家老宅。只要能出得这个门,啥时候回来那可就不由得老太太了。
十几分钟后,我和志豪赶到朱万顺家的时候,舅爷正在屋里到处查看,朱万顺跟在老爷子后面,他的媳妇儿正抱着大女儿在客厅里低声地抽泣。家里虽然发生了大事儿,但事情实在蹊跷,那女人倒也知道忍着,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
朱万顺是个卖煤的,家刚好在一个街角上,大门里面是个几十平米的小院,堆满了做好的蜂窝煤,小院后面有三间瓦房,当中堂屋,也就是客厅,两边分别是两口和大女儿的卧室。由于他家都是煤,所以厨房不在院子里,而是在院外街角一个小角落里支了个棚,里面放着锅碗瓢盆。
目前据我所看到的情况是,如果朱家晚上要睡觉,远门和堂屋的门是一定要从里面锁上的,卧室一般也就是虚掩着,挡风而已。一个刚两岁的小娃娃,再怎么有本事也不可能自己开了门走到屋外,甚至是院外,更何况直到他们发现孩子没了,这两道门还都是锁得死死的。
舅爷房前屋后地走了三圈,看样子是没能有什么发现。只能皱着眉步出院子,站在街角上看了看几条胡同,回身想问站在门口的朱万顺什么话,但一扭头,却瞧见了朱万顺头顶的门楣上的东西,立刻走近了,观察片刻道:“你家门口这面辟邪的镜子什么时候碎的?”
“啥?”朱万顺颇觉诧异,顺着舅爷的目光抬头往上面瞧去,才看见自家门楣上挂着的那面小圆镜不知什么时候被东西给打碎了,不过虽然裂成了好几块,但因为外面有个塑料壳罩着,并没有碎开。
“这……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附近谁家小孩子顽皮,用弹弓打的吧?”朱万顺估计连他家门口这面镜子什么时候挂上去的都快忘了。又问舅爷道:“镜子碎了有问题么?”
老爷子又回身看了看镜子正对的街道范围,伸手将其小心翼翼地取下来,道:“有没有问题,试一下就知晓了。”说着,从兜中取出一个塑料小瓶,左手平托镜子,将小瓶中的银白色粘稠液体倒在了镜面上,然后一边轻轻晃动手掌让液体平铺在镜面上,嘴中一边低声地念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