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Farewell!
在春天,你把手帕轻挥
是让我远去,还是马上返回
不,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因为
就像水中的落花,就像花上的露水
只有影子懂得,只有风能体会,只有叹息惊起的彩蝶
还在心花中纷飞
—顾城
早上,我是被一阵清脆的门铃声吵醒的,醒来的时候,我横躺在沙发上,裹着条羊绒毛毯,一个人的客厅显得异常空旷,窗户都紧锁住了,耳边只回荡着嘀嗒嘀嗒—规则的时钟秒针传来的声音,好吧,除了这个声音,还有我肚子传来的一阵一阵抑扬顿挫的咕噜声。
昨晚从浴缸出来后就一整晚躺在沙发上,什么时候睡着,怎么睡着的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我只知道潜意识里不太想回卧室,之前我在卧室的大床上抱着柏铭哲入睡,昨晚,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忆抱着我入睡。
我正准备起身去开门,门铃就没再响了,昨天一整晚我把整个家里的气氛弄得尽可能的伤春悲秋,你知道,人在悲伤的时候总习惯刻意把自己弄得更悲伤些,因为我们总是在绝望的尽头才会突然醒悟。所以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这阵悲伤早些过去,我只想留下那些快乐的回忆,只有这样才是对我爱的人最好的宽恕,我连责备都舍不得,真的。
我不是赛凯琳那样外交家式的,钢铁混凝土结构式的,或者金属和电线构造而成的女机器人,应对任何窘况她总能冷静应对,或者即使撒野,她也只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稍微糟糕那么一小会儿。
我打赌,即使现在唐皓宇和别的女人躺在他们的新房做爱,赛凯琳依然能够把门轻轻一拉,离开后再像审视国际局势一样的列出满满一页的应对策略,最后从中选出最优的解决方案,她只看结果,其他的都不重要,她是那种能把外交里的“软实力”和“硬实力”智慧结合的外交家,因而所向披靡,这一点,你从她这次最后依然原谅唐皓宇这件事情就能看得出来,输掉民族尊严也要保住国土安全。如果奥巴马当年的竞争对手是她,那她现在已经坐在白宫里搔首弄姿地和萨达姆打电话说:“达姆,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再或者把她拿去德国当政,即使当年有部分德意志民族抗议解放东西德,她依旧有那个本事和能耐推翻柏林墙,解放东西德。她只需要机油,不需要眼泪,而如果有机会,她一定可以和希拉里·克林顿聊上三天三夜,特别是在克林顿背叛了希拉里之后。
我也不是曾静那样的女孩儿,骨子里的她其实是一位悲情主义者,她的圆滑来自过分的自我保护,每一次的情伤都足以对曾静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从她右手腕上那些刀疤就能看得出来,所以我们几个人都希望曾静能遇到一个特别爱她的男人,谈一段特别顺利的恋爱后,拥有一段特别美满的婚姻。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活下去。曾静曾经在我面前重重地扇自己耳光告诉我,她特别讨厌恋爱里的她自己,如果人体里有爱情神经这种物质,她会毫不犹豫地剪断这些神经,就像多年前她想也不想就割断自己的血管那样。她一定受到过感情上某种致命的伤害,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我更不是金刚那样乐天派的单纯女孩儿,一件制服,或者一个有钱的男友,再或者身上一块匀称的肌肉,一句我爱你,她就能乐呵呵地冲你说上几天几夜的幸福感悟,什么她就是一朵娇羞的水性杨花之类的,弄得所有人都在心里祈祷宁愿不要她遇上这样突如其来的幸福。
所以在应对感情问题的时候,我只有我自己的这一套,比如你看到的这些难以理解的,矫揉造作的,冲动自我的,抽象偏执的处理方式。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肚子发出的饥肠辘辘的呼叫在提醒我,我还是需要吃早餐的。我刚起身,就看到门口地上有一个醒目的红色信封,想起刚刚那阵门铃声,我大概就明白了,本能的条件反射让我感觉心脏被人撒了一把胡椒粉,我甚至在那几秒恍惚感觉到从鼻腔、喉咙、胸口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酸胀和压抑。
我撕开信封,看到“柏铭哲、白傲菲”几个大字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像韩剧那样,哗一下摔倒在地,然后久久地自怨自艾,痛不欲生。但我的反应只是通篇阅读了整张请柬,没多少字,也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请柬,就像从前看柏铭哲给我写来的每一封邮件一样,因为这可能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了。
事态的发展并不意外,却也超乎预期,我从来没预料到,我只是迷迷糊糊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就收到了他给我寄来的请柬。
哀莫过于心死,是时候放手了,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爱情上升为真正关切的时候,你的立场已经是对方的立场,谈不上虚伪地成全,如果今天只是我和白傲菲的较量,那么遍体鳞伤,痛不欲生,我也奉陪到底,我绝不会让半步,就像我说的,她这种生物直接是在我的雷达范围之外的,我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是今天,卷入我们之间的是已经危在旦夕,柏铭哲最为关切的他的父亲。所以,这题谈不上选择,名额早就内定了。
看完请柬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我就拿出手机,订了次日飞伦敦的机票,我一点都不冲动,事实上,柏铭哲已经结婚了,致远现在有宁致恒照顾,我妈最大的愿望不就是我离她远远的,然后幸幸福福地过我的日子吗?所以我的离开应该是几全齐美的事情。
好吧,柏铭哲既然请柬都已经送过来了,我也只有参加了,请周杰伦帮我唱现场《最后的战役》,金刚伴舞。我不会去上演那种抢新郎、闹现场的俗烂小说里才有的剧情(希望这次真的不会……),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记住他最帅的样子,珍藏在心里,好好地生活,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一点都不恨他,这和背叛完全是两回事儿。
我给赛凯琳、曾静、金刚打去电话,告诉了她们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的消息,赛凯琳接到电话说:“正好,我正准备上去找你呢,你等我到了再说。等等,你说什么?你明天要飞伦敦了?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块手表吗?你等我上来说。”
曾静则在忙碌地工作着,听到我的决定后,她说:“太棒了,回去吧!你不知道,刚刚我在翻译现场遇到了一个多变态的官员,人家英国官员问他最喜欢的西餐是什么食物,他说他最喜欢的是一个叫‘鲜柠汁桃仁咖喱宫保豪虾球配碧绿兰度’的菜!你在英国见过这道菜吗?我都不知道怎么翻译,这不是玩我吗?还有啊,人家问他的偶像是谁,他说是三位神灵,分别是:哼哈二将、圣诞老人和十八罗汉,这根本是二十一位啊!另外,圣诞老人是神灵吗?我都不好意思给他翻译。如果有一天我不联系你了,那一定是我拿着炸弹和他们同归于尽了。你在家等着,我现在就过来,我这儿再有五分钟就结束了!”
好吧,听完曾静的抱怨,我觉得离开上海不算是太坏的决定。
我给金刚拨通电话的时候,我还没说话,就听到她那边在和人争执的声音:“你什么意思?你小孩就算是被我吓哭的又怎么样?我个子高也是我的错吗?他一看到我就哭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什么叫胸无大志?不对,还是什么胸大无脑?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老娘告诉你!我有脑,我波大的,你呢?你一看就是那种爱吃水煮肉片的!”然后她的声音柔和了八个度对电话里的我说,“纪忆宝贝,怎么了?好些了吗?”
“我明天要回英国了,你今天过来找我吧,我想见见你们。”我说到这里,她那边又传来一阵彪悍的争吵:“放屁,我是女的!什么叫没见过这么娘的男人?!你给我站住!拿命来!纪忆,你在家等我,我马上来。”
赛凯琳先到的我家,她看了看桌上的请柬瞬间就明白了,她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纪忆,人这辈子就这么点事儿,没关系,真的。”
我拍拍她的背告诉她:“我其实就担心你,我没事儿,你要好起来,我才会没关系,好吗?”
“不多说,我们都明白彼此,我和你收东西去吧。”
接着我和赛凯琳上楼开始收拾,我拿出一个很大的行李包,赛凯琳接过我手里的包说:“装不下的我们就不装了,带不走的我们不带了,好吗?”
我以为我会收拾很多东西离开,但最后我发现我能带走的东西很少,几本相册,两本中国才买得到的字典,手提电脑和相机,最后选了两件随身的衣物,这次离开比我出差时带的东西要少很多。
“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我对赛凯琳说。
赛凯琳听到这一句眼泪霎时就翻滚了起来,我立马意识到说错话了,她趴在我肩膀上一个劲儿地哭,她好像在释放她压抑了太久的委屈一样,在我身上痛哭。我没说话,我只想让她哭个够,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这样在我面前哭了。
下午的时候,金刚和曾静都过来了,曾静一个劲儿数落那个“变态”的官员,最后她开始数落柏铭哲和白傲菲,曾静说:“像白傲菲那样的斧头脸啊,就应该送到重庆选美去,今年重庆选美选出来的那三位都比她漂亮千万倍。”
金刚则是顺着曾静的话继续添油加醋,金刚说:“就是就是,选出来的那三个还没我漂亮呢。”
我们三个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抹了把汗,金刚看我们表情不对,又补充说:“而且,她们脸也没我大啊。”
赛凯琳翻了个白眼说:“那送你去重庆吧,走个潜规则,你一定能够艳压群芳!”
聊到选美这个事儿,曾静立马来了兴趣,“重庆多少美女啊,选出来这三个从外表来说绝对是黑了重庆的名片啊,我觉得吧,这选美可能选的是心灵美也不一定啊,有些人就是长着蛇蝎的嘴脸,但却是菩萨的心肠。”
赛凯琳甩了甩刘海说:“是的,比如说我。”
金刚又笑了,补充说:“心灵美我也是冠军,我献过血。”然后随手抓起一包瓜子,腼腆地嗑了起来。
晚上,我把秦慧妍、致远、宁致恒也一起约到了我家,我今晚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和朋友们在这里最后聚一次,在这里好好再住上一晚,明天过后,这套塞满我和柏铭哲的回忆的大房子就不是我的了。
晚饭是曾静做的,她是典型的御姐型,厅堂厨房,面面俱到,她做的饭很好吃,和曾叔叔曾阿姨做的一样好吃,有种特别温暖的家庭味。曾静特别煽情地说:“多吃点,明天可就走了,以后都吃不到了。”
我和赛凯琳噗一声笑了出来,弄得好像我是明天要被执行注射死刑的死囚犯一样。金刚问我:“好吃吗?”
我说:“好吃!”
金刚立马接:“好吃点,好吃点,好吃你就多吃点!”
接着曾静斜了她一眼说:“红土地,黑土地,种地就用史丹利!”
赛凯琳翻了个大白眼,我以为她马上又要给她俩上课,接着她说:“好娃娃生病好娃娃帮,好娃娃让好娃娃更健康。”
接着我们三个就又笑又哭地撕拉着彼此的头发抱作一团,宁致恒抽着烟笑,宁致远支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秦慧妍抱着手笑。半小时前,我和致远两个人才刚刚躲在我卧室里泪别了一番,我觉得这几天我的眼泪流干了。
离我公寓几公里之外,白傲菲正皱着眉数落化妆师:“你明天就给我画这样的脸?你这是给死人化妆吗?你看看镜子里这张脸,为什么有种鼻孔外翻的感觉?钱不够你就说啊,别拿你以前在生产队收割水稻的态度来对待我这张脸,我要的是高贵、冷艳和优雅。你知道孙悦吗?我要的是孙悦复出时候那样的感觉!超凡脱俗的感觉!你把我画得跟唱《分手快乐》的萧敬腾似的,我要的是孙悦,那个唱《红豆》的孙悦!”
柏铭哲则待在QUALITY TIME咖啡屋里,那间我们以为会一直开下去,然后我们会一直在那儿喝咖啡的咖啡屋里。他攥着马克杯,一遍一遍地看手机,如果能再发生点儿什么事儿也好,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了,一切平静地朝着他预测之外的方向发展着。
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信纸和钢笔,开始给纪忆写信,这是他和纪忆最后的机会,写完信,他给曾静发了个短信:
信我写好了,我待会儿给你送过去,请你务必在婚礼开始前把信交给纪忆。
曾静回复他:
没问题,我这边一结束就过去找你。
病床上的柏叔叔依旧戴着氧气面罩,他明天到不了婚礼现场,注定看不到柏铭哲的婚礼,但依旧怀揣着期待的心,昏昏沉沉里,他看到了柏铭哲离世很多年的母亲,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安静地朝他笑,柏叔叔对妻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妻子朝他点点头,替他抹去泪水。
柏叔叔知道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也开始深思更多的事情,比如究竟什么才是幸福,他想得很累,他甚至有些委屈,他觉得他是在帮助自己的儿子,只是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他吃力地睁开眼,没看清楚身边的人是谁就又迅速地闭上眼睛了。
我们的晚饭结束后,我一个人就先回房间继续收东西,秦慧妍走进来,从包里掏出一瓶香槟递给我,拍拍我的肩膀,像从前每一次同传前给我鼓励一样。我还没说话,她就说:“都听说了,我都明白!但生活就像我们做同传一样,每一场结束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希望你到英国后能打开这瓶香槟替你自己的新生庆祝。”
接着致远、宁致恒也进来了,致远朝我露出勉强的笑,他走到我面前问:“姐姐,虽然刚刚我们说好了,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能不能不走?”我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朝他微笑。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秦慧妍就把他带出去了。
宁致恒走上来,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依旧收拾得西装革履,帅气非凡,我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无奈地耸耸肩说:“你记得吗?有一次你带我去外滩喝东西,那时候,你问我难道就因为感情问题,我就可以放弃工作吗?你说你对我很失望,现在看来,我确实要让你失望了。”
他抱着手朝我笑笑说:“否极泰来,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坏事呢?赛凯琳和我说了,你去调整一段时间吧,我打赌你会回来,你这房子我继续来租,东西都留这儿,无论你会不会回来,我们都等着你。如果你真的不回来了,我就存钱把这套房子买了,这套房子阳台上的花可都是我种的呢,现在花都有了,你却要离开了。如果有时间,一定要回来看看我们,今晚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舍不得你走,你明白吗,纪忆。”
我对他点点头。
看着眼前的这群人,有种安静的温暖在我的心中悠然升起。
深夜的时候,我们把沙发推到阳台上,所有人都坐在阳台上。夏天就要结束了,那一晚,阳台上确实开满了花,好像它们也在争取最后一次的盛放。
我们打开了香槟喝酒,正是那瓶秦慧妍送我的香槟,我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新生了,我们聊天、唱歌,像是末日狂欢一样地庆祝。每个人都有自己忧伤和幸福,每个人的心都被钉上无数个补丁,有的还在流血,有的已经在复原,有的已经结疤了,无关痛痒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被注射了满满一脑袋的水银,轻微的晃动都会剧烈地疼痛。
赛凯琳把手放在我额头上,坐在床头问:“难受吧?昨晚让你少喝点儿,你不听。”
我吃力地支撑起身体靠在床靠背上,问:“几点了?”
“来得及,放心吧,婚礼是下午三点,现在才中午十一点,你先歇着吧。”
“凯琳,我就只是想再去看一眼柏铭哲,真的。”
赛凯琳冲我点点头,给了我一个微笑,事情不可能还会更糟糕,我想那时候她肯定也想得和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