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到前院的些微火势虽早被控住,只是起火的后苑已然不保。
苏岑赶至落霞轩前,那木石小楼正烧得噼啪作响,火势已窜至二楼,十数名家丁合力扑救,亦是无能为力。
苏岑料想卧房应在楼上,便提气掠上屋脊,进得楼中,浓烟滚滚,哪还有阮暮锦和丫鬟的影子?
奔至楼梯处,通向一楼的木质扶梯早被烧得面目全非。情急之中纵身跃下,一楼已是一片火海,门扇也几乎全被烧光。火光中只见门外几个家丁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唤苏岑赶紧出去。此时一根梁木正正自头顶砸下,苏岑闪身躲过。再四顾房中,确已无人,便快步奔出楼去。
那厢苏琴正带了丫鬟跌跌撞撞自前院赶来。苏岑上前扶住:“姐姐莫慌。刚刚仔细看过,里面并没有人,应是逃出来了!”
苏琴听闻,面上惊惧之意却丝毫未减,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半晌,终是颤声吩咐下人:“带公子去西院更衣。”
西院并未着火。苏岑见宅内各处火势渐微,便自回房中换洗。
进得房中,燃起灯烛,抬眼便见案上那洁白莹润的羊脂玉佩,不由得心下恍然。上前拿在手中,端详片刻,疑窦渐生——这火起得蹊跷,莫非这阮暮锦竟与那小贼有关联?自己在陵溪城中闲逛了这四五日,那小贼竟狗胆包天,暗中跟了自己四五日。今日原本设计要引那小贼出来,没成想竟反被他使了调虎离山之计?
苏岑一念至此,不由得既惊且怒。
陵溪城外,青竹坡。
白日里青竹坡竹林葱翠,流水潺潺,原本是游春踏青的好去处,如今在这暗夜之中,却显得影影绰绰,有些阴森可怖。
此时林中空地上,燃起小小一堆篝火,少年和一名年轻女子正围坐火边。
那女子正是阮暮锦。
只见暮锦拧了眉,转头问道:“你当真将她放在稳妥之处了?”
“我将她藏在园中假山后头,”对面少年答道,“明日一早便会有人发现,应是无碍。”
“只是——”暮锦仍觉不妥。
“你这女人还真是麻烦。”少年打断了她的话,见她确是忧心,便又安慰她道:“也罢,我找机会回去瞧瞧便是。”
“她的姐姐有恩于我。所以我要护她周全。”暮锦低声道。
“你也算重情重义之人。只不过,若总是这般顾及情意,你的心愿此生怕是难以达成了。”少年语气平淡,顺手将几片木柴丢进火中。
暮锦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还不知如何称呼?”
“叫我阿七便是。”阿七说着,见暮锦面容平静,点头叹道:“早看出姑娘胆识过人。如今劫了你,对我竟不惧不恨!”
“胆识过人?现下这种情形,你将我的底细打探的一清二楚,又放火烧了我的住处,将我劫来;我若不肯帮你,还能怎样?”暮锦苦笑道,“不过,既然你也能帮我,助你一臂之力也算应当。”
原来苏岑的推测中了十之八九——阿七跟了他四五日,趁他今晚宿在客栈,便悄悄潜进程府,放火烧了暮锦住的落霞轩,又打扮成程家的家丁,唤众人起来救火,趁乱却将暮锦迷晕,放入佯装运水的木桶之中,用板车带出城外。
只因阿七潜入程府之时,无意中得知暮锦竟是昔日宣王之女赵绫菲。绫菲曾颇得当今太后宠爱,时常被招至太后寝宫弹琴叙话。京中望族早有耳闻,私下都道这宣王之女,日后必被破例封为公主,风光出嫁。
阿七正是看中这阮暮锦曾经常出入宫禁,熟知宫中的情形——阿七不久便要潜入皇城,若事先得了她的指点,必是大有益处。而作为交换,暮锦担心父兄已遭不测,阿七答应见机行事,顺道帮她打探天牢。
“你不必担心太多。”阿七突然说道,“事成之后,我便放你离开。若要回程府,也未尝不可。”
暮锦听闻,心下疑惑,迟迟不曾开口——
所谓世事难料,金枝玉叶的王女,却流落至此,她早已将自己的祸福丢在脑后。如今苟延残喘,也只因父兄蒙难,心有不甘。眼下在朝中求人依附,已是不妥,思前想后又终不愿拖累苏琴,而民间却自有大隐于市的高人——如此暗暗思量一番,倒拿定了主意:“阿七,你虽年纪轻轻,手段气度却不简单,所谋之事也远非寻常人的心思。你究竟受命于何人?”停了片刻,咬牙又道,“还不过是个孩子,为达目的,便做这放火劫人之事。”
“姑娘自己也说,我所谋之事,远超常人所想。所以还是莫要打听的好。”阿七笑道,“实不相瞒,但凡师傅交下来的活计,我只管放手去做,至于手段如何,他老人家断不会管的。”
“如今我不过是你手中一枚棋子,又是犯了死罪的人,索性一帮到底。”暮锦定了定心神,说道:“你我倒可做一桩大买卖!”
阿七轻轻一笑:“我不是买卖人。所为之事,原不过受人差遣。但若有更大的本钱,自然有人愿与你做大买卖。”
“好,你便带我去见那人。”
“我也不知师傅现在何处。”阿七如实答道,“除非要交与我新的活计,方能见着。”
“也罢。”慕锦道,“既是要我帮你指明大衍禁宫的路线,想必也是你师傅嘱你做的。待我助你达成所愿,再见他也不迟。”
“一言为定。”阿七挑眉笑道,“到那时若你还有可用之处,即便我不答应,师傅也自会来找你。”
见阿七如此说,暮锦长舒一口气,方觉整个人已没有半分力气,似是心有所盼,却又疲惫不堪——方才那个决定,已让她心力透支。
冥冥中,也许一切早有定数。
此时阿七见暮锦双目紧闭,神色倦怠,便温言道:“安心歇一歇吧。”
暮锦却睁开眼,借着火光上下打量一番。只见这少年身量尚小,容色却清俊不凡,不由得微微一笑。
阿七便也轻笑道:“你笑什么?”
“笑你生得像个姑娘——”暮锦直言道,“你这模样,倒叫我忆起一个故人。”
“哦?他和我长的像么?”
“样貌不像,气韵却像。”暮锦语气中似是带了三分戏谑,轻声道:“你可听人说过,若容貌美到极致,看起来便会有些不辨男女?比方说你,若果真是个男儿,仔细打量却带着点娇俏;若是故作男装,是个姑娘家,眉目间倒有三分英气。”
阿七闻言不置可否,只轻笑一声:“姑娘好眼力。莫非姑娘口中的故人,明明是男子,瞧着倒像女人?”
暮锦摇头道:“他是我的堂兄,宁王之子赵暄,美名远播。京中那起浪荡子,都以得了他的画像为荣呢!”
阿七不以为然,随口道:“一个男子,美到这种程度,未尝是件好事。”
暮锦淡淡一笑,眼中却带了几分哀色。
阿七心下有些不忍,便笑道:“此番我去京中,不妨去会会此人,不过我在暗中,他必是见不着我的。”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倒有三分投机。直到火光渐熄,二人方休憩片刻。
东边天际微微发白,阿七便起身收拾停当,转而唤醒暮锦。
半晌,暮锦才悠悠醒转,面色有些苍白。阿七轻笑道:“阮姑娘身体单薄,昨晚迷药下得有些过了。休息一两日,应是没有大碍。”
暮锦便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自是能看护姑娘的去处。要委屈姑娘一段时日了。”阿七说着,拎起自己的背囊,掉头便往竹林深处的小路走去。
暮锦一愣,即刻快步跟上。
阿七听她磕磕绊绊地跟着过来,头也不回笑道:“果然是聪明人。”
暮锦苦笑一声:“与其再被你迷晕拖走,倒不如自己跟着走。”
不多时,二人穿过竹林,行至大路边,早有一车二马候在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