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写过一本名叫《干校六记》的散文集,记叙了她同钱钟书两人在"文革"时期下放干校的生活,语气是平平淡淡的,仿佛他们所经历的任何事情都是寻常,不伤不怨,像极了夫妻俩的为人风格。干校是"文革"期间一个神奇的存在,而钱钟书下放的五七干校,则是所有干校中最神奇的,这所干校,囊括了当时中国许多著名知识分子,钱钟书和杨绛,正是其中接受改造的成员。
一九六九年,钱钟书被下放至五七干校。此时他已是五十九岁的年纪。六十岁,在中国人的传统心理上,已经是一个该颐养天年的老人了,然而这位老人,却必须离开北京,前往外地接受改造。此前,钱钟书和杨绛是在北京干着十分辛苦的体力活。钱钟书打扫大街,杨绛则清扫女厕所,这些劳动由一群本该是在研究所里从事研究的学者来完成,而那些骄狂无知的人则高高在上地监督他们,这是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这种生活,一直持续至那一年的十一月,北平已开始布满寒流,冷空气弥漫在整座京城,如同一只无形而残酷的手,肆意玩弄着所有人的命运。钱钟书回来,告诉杨绛,他就要跟一群干部一起被下放到五七干校了。
分离,就在顷刻之间。
其实他们一向是聚少离多的,年轻时订婚之后,他留在南方,她却北上去完成学业。学成归国之后,他又为了理想和生活离开小家庭,天南海北地去闯,好不容易中年之后在清华大学有了一席之地,转眼间这种温馨生活却被狠狠打破!而这次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重逢。他们都已经老了,这种不知尽头的折腾,真的不知道能够撑到何时。
杨绛和女儿还有女婿一起送走了钱钟书。火车站一向是个见证离别的地方,花白了头发的钱钟书透过车窗,他看见了妻子脸上的隐忧,女儿眼中的不舍,也看见女婿头上斑点的白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早点回去,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安心一点。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女婿王德一了。
其实女婿也是一直被人批斗着的,有人说他手里有"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的名单,所以一直有人强迫他将这份子虚乌有的名单交出来。王德一是一个性情耿直的人,他不愿意欺骗任何人,这种困窘的境地将这样一个老实人生生逼上了绝路。关于此事,杨绛没有告诉钱钟书,生死这样痛苦的事情,她不愿连他也一并承受。
五七干校在河南的罗山,钱钟书等人被安排睡在一间曾经当过改造营的营房里,没有床铺,没有被子,所有人都只得一个小小的草铺,条件艰苦得令人瞠目结舌。钱钟书一贯是在杨绛的精心照料下生活的,就算是抗日战争时期,生活无比困窘,他都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但他终究还是熬过来了,或许是他始终不敢细想,为何事情会如此糟糕,为什么世界变得这样黑白颠倒,思考其实也是一桩痛苦的事情,有时候,将心一横,麻木而浑噩地生活下去,像傻子一样活着,或许比聪明人要幸运许多。
他是来接受知识分子的改造的,每天都要接受解放军宣传队的再教育,日子过得自然苦涩无比。可幸好,不久后,杨绛也被下放到河南罗山附近,虽然不是在同一所干校,可夫妻俩总算是在同一个地方,就算是有照应也好一些。可他并不知道杨绛心里的牵挂,她将女婿的死讯瞒住了他,自己却独自牵挂着一人在京的女儿。阿圆是他们的独女,自小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也争气,一直按照他们所希冀的那样长成正直、透明的女子,在这场运动开始初期,由于他们夫妻的关系,阿圆被所有革命团体排挤,她没有伤心,独自去了延安,还画了一幅延安塔寄给父母。她没有像许多干部子女一样,为了融入革命小团体中,而做出一些违心的事情,她一直保持着自己独立、纯净的人格,他们很开心。
而后来,他们的阿圆遇上了喜欢的人,结了婚,原来以为可以就这样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孰知多年后竟然是这般生死相隔的结局。都是女子,她知道女儿心里的伤。离开北京时,阿圆来送她,可在她眼里,却仿佛是她在送阿圆,从此后,就是阿圆一人孑然留在北京,夜半睡醒时,她连一个哭的怀抱都没有。
杨绛没有将心头的忧虑告诉钱钟书,在偶尔的探亲中,她发现这个一贯来被自己照料得很好的人,真的变成了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子,他看到她,干瘦的脸上笑了笑,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笑了笑。可他们都知道,这个笑容,有多么沉重。就算是在同一个地方,他们还是不能时常相聚,这是多么可笑。在那样的境况下,连夫妻都不能自由相见;可他们还是幸运的,因为那时,能够如他们一样被下放到同一个地方的夫妻并不多,他至少还可以同她说一说自己这里发生的事情,她也可以力所能及地照顾他,像在英国时洗干净他弄脏的桌布一样,熨平他生活中的一切小差错。
在干校的工作其实并不十分艰难,杨绛是管菜园的,菜园距离钱钟书的宿舍不远。钱钟书则是负责看守工具的,杨绛的班长常派她去借工具,于是,杨绛后来在《干校六记》中写道:"同伴都笑嘻嘻地看我兴冲冲走去走回,借了又还。"钱钟书的专职是通信员,每天下午要经过菜园到村上的邮电所。"这样,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约会的情人了。"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就在岸上坐一会儿,晒晒太阳,说说话儿;有时时间匆忙,必须马上赶回去,他们就站着说几句话就走。钱钟书平日三言两语,断续写就的信,就在这时交给杨绛。她则陪钱钟书走一段路,再赶回去守菜园,"目送他的背影渐远渐小,渐渐消失。"一如古代戏本里的才子佳人,一样的缱绻情深,一样的为爱再辛苦亦甘之如饴,唯独不同的是戏本里的人还正值青春美貌,钱钟书和杨绛却已老去,可花甲之年的两个老人依旧深爱着对方,这样的爱情,穿越了时光和生死,残年余香里,更散发着一缕幽幽动人的香。
在这段黑暗时光中,幸好有彼此的温暖双手,他们才能相互支持着,直至天明。而曙光,就跟着时间的脚步慢慢移动。一日,杨绛回到自己的住处,那是一所寄住的民房,她掀开被子,却赫然发现床上有一只死老鼠,已开膛破肚,一旁还有一堆老鼠的内脏。她心里一冷,被吓了一跳。这只死老鼠自然是请人帮忙丢出去的,那人还告诉她这或许是猫儿们的恶作剧,不用放在心上的。但她忐忑不安,怎么都不认为是个吉兆。后来,她将这件事情告诉钱钟书。钱钟书的看法却很有趣,或许他只是为了安慰杨绛,可这种安慰法却十分神奇,大约也只有像钱钟书这样的人才能想出来。
他说,老鼠的身躯和内脏分成两堆,离也;鼠者,处也。它们连起来就是离开此处,可不是大大的吉兆吗?冥冥之中,上苍正在预示着他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回到北京。钱钟书的这个说法安慰受惊妻子的成分居多,然而,没想到的是,钱钟书的文字游戏居然成真,他们真的迎来了未来的曙光。
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中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那些受尽苦楚的人选择活着,伟大地活着,比选择死要更伟大几倍地活着,是因为心中的火还在燃烧,因为梦想还没有完成,因为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而钱钟书和杨绛相互扶持地活着,亦是因为,他们还有活下去的理由,生命那样宝贵,他们必须安静走完全程,哪怕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重返京城
《干校六记》出版后,台湾有书评说:卑微是最好的隐身。忽然想起,有一部电影叫《隐秘且伟大》,或许卑微、隐忍、伟大这三者之间,是串在一根草绳上的蚱蜢,当苦难猛然间降临,收敛光芒,穿上平庸,是保存自己最好的方式。"枪打出头鸟"这句古语说得并不假,这时候的隐藏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睿智,"明知山有虎"最正确的做法不是"偏向虎山行",有时绕路走,未尝不好。此时的卑微和隐忍,都是伟大的。
钱钟书在"文革"时期的人生注脚或许就是如此,他将身上的光芒卸下,成了一个最普通和平庸的老人,他低着头,敛去眸间的犀利,像一位本来就在土地上刨食的老人那样,每天劳作着。有一日,妻子杨绛高兴地告诉他,她听闻上头来了一批可以回北京的名单,上面的人都是干校的老弱病残,而钱钟书的名字也在其中。她想,就算自己还不能回去,钟书先回去陪陪阿圆也是很好的,父女俩自小就要好,想来有了钟书的陪伴,阿圆不至于太孤单。
对这个消息,钱钟书没有如杨绛一般兴奋,这种真真假假的消息,这些年来他听得也不少了,能够回去固然好极了,但在这里生活,他也已习惯,可以安之若素了。名单当真下来,证明杨绛的消息并不准确,上面并没有钱钟书的名字。杨绛沮丧得很,钱钟书反倒安慰她,这次回不去,下次肯定是能够回去的。反正在罗山已经待了这么久,又何妨再多待一段时间呢?
一九七二年三月,初春,北方的春风来得晚,冰雪也融得晚。当温暖的河流破冰而出,北上的归燕如纸鸢掠过天际,第二批放还名单终于姗姗而来。幸运的是,这次回北京的人员中不仅有钱钟书的名字,同时也有杨绛的名字。久经风霜的两个老人,终于能够携着彼此的手,一同踏上归程。
虽然"文革"还没有彻底结束,它像一只穷途末路的老虎,还在竭力支撑着,但谁说就没有彻底结束的那天呢?只要耐心等待,安静地、沉默地、温和地去接受和守候,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回到北京的日子其实也并不好过。钱钟书和杨绛自然是和女儿钱瑗住在一起的,女婿自杀丧生的消息钱钟书已得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令他沉默了许久,但为了阿圆,他没有将这种悲伤流露出来。当时北京有一种政策,就是让所谓的革命家庭与"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住在一起,美其名曰让革命的光辉洗涤资产阶级的心灵。对于钱钟书来说,这种痛苦还不如让他继续在干校中劳动。至少干校中一起接受改造的,都是相对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彼此可以顺畅交流。
但此时,他的交流人员,仅限于妻子和女儿。住进来的那个"革命家庭"的水平是可想而知的,他们无知而鄙薄,狂妄自大且任性妄为,杨绛为钱钟书请来了一位钟点工,就连这位钟点工他们也要霸占利用。无赖撒泼,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知识并不代表一切,目不识丁的老农也有温柔善良的心,懂得理解他人,帮助他人。但有些人却像是无赖一样,蛮横无理,稍有不顺心的地方,就大吵大闹。这种生活方式,令钱钟书感到十分头疼。
对此,钱钟书曾无奈地说过,与什么人住在一起,便会堕落到什么水平上面。这指的是他们同这个"革命家庭"的一次纠纷。都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被这个"革命家庭"欺负得久了,一向性情温和的钱氏夫妇终于忍无可忍,对他们进行了还击。这使得他们落下了"打架"的名声。其实,事情一忍再忍,当忍受到了一定界限,难免会发展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那次还击之后,那家人扬言要给钱钟书一家一点颜色看看。古语有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冷静下来的钱钟书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同这样的人置气。于是,他们搬离了家,搬到女儿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宿舍中居住。原来的房子,被鸠占鹊巢,这一占,就是整整五年。这想来,便是令人感到无限心酸的。他们年轻的时候,怀着那样浩荡的梦想,奔赴海外,国难当头时毅然归国,为了传承文化奔走在硝烟之间,一辈子都生活得不安宁。
现在,本该是安静生活,享受老去时光的年纪,晨起在花园里练练太极拳,遛遛花鸟市场,闲暇时分逗逗窗台上顽皮的花猫,日落时分一起并肩看夕阳落下。他们的老年时光,应该是如此平淡而温暖地度过。可现实一点也不温暖,他们甚至被人从自己家中赶出来,仓皇如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一间小小的宿舍,成了他们相依为命的屋檐,更痛苦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日子才会结束,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搬回自己家中,那个家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没有旁的人来打扰他们的安静生活。
在这样的悲伤里,他们还忧心着唯一的女儿。王德一去世之后,钱瑗用了很久的时间,才从丧夫的悲伤中走出来。那是一段伤心往事,世间最伤人的不过是死别,而当这死别是因为沉重的历史所造成时,心里的悲恸更是难以愈合。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亡魂黯然无知未亡人的伤心,承受痛苦和磨难的,只是被丢弃在尘世的至亲至爱。尽管时间冲淡了伤痕,但钱瑗却永远不会忘记这场伤害。她的心,宛如成了一所小小的寂寞的坟,清明时节,柳絮纷飞,坟上有淡淡的烟火,却是那样冷,那样清寒如雪。
有人说,"文革"阻碍了中国十年的发展,甚至将中国经济倒退了十年。是的,这场伤害是巨大的,不仅是经济,更多的是人心。有多少人,在这场动乱中不堪屈辱而如钱钟书的女婿一样选择自我了结,也有多少人如钱瑗一样有了一生也难以忘却的痛,还有多少人如钱钟书夫妇一样,分明兢兢业业,却如晴天霹雳一样被流放至偏远地带,经受非人的折磨。废墟可以重建,可倘若是心城的废墟,又该以什么材料重建一座太平美满的盛城?
十年生死,十年聚散,十年悲欢茫茫。这场十年的戏,终究要仓促落幕。幕后的凄楚忧伤,却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宛如缄默。其实怨恨都无济于事,当过往的一切都尘埃落定,除了哀婉叹息,又能奈何几分?还不如挥别往昔,珍惜余年的光阴,来弥补过往的苍白。所以,钱钟书不怨不恨,他听说祖国是父母,当父母的总有误会错怪儿女的时候,做儿女的怎么会怨恨憎恶父母呢?黑色的烟雾散去,他依旧固守在这方国土上,淡化了个人哀伤,用自己的力量继续守护着这个祖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