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地说,“什么处来”不算是个话头,而只是个话头的引中国的禅僧讲究行脚,徒步走着从一个寺庙到另一个寺庙。到一个寺庙住下叫做“挂单”,这样能够接触到很多不同的善知识。遇见有缘可以做自己的师父的,就在这里住下了。很多高僧大德做小沙弥的时候都四处走,不知道哪一个师父能够让自己透彻,与自己有缘的那个师父在哪里。如坦然、怀让二人一起来到嵩山见慧安,问他“祖师西来意”,慧安以双目开合示之,坦然便“言下知归”,知道了这位就是自己的师父,从此住下,做了慧安的高徒;而怀让则仍不满足,他继续前行,后来遇见了曹溪(慧能),成了这一门的弟子。有的和尚到处走也不是为了找师父,而是为了能够接触各家的家风,使自己眼界更加开阔。比如流传甚广的“赵州八十行脚”故事,不是说赵州和尚在八十岁才开始行脚,而是说,赵州这一辈子,行脚行到八十岁,从少年时候起,直到八十岁的这些年一直都在路上,从南泉到临济义玄,从黄檗希运到沩山灵佑,当时几乎所有有名望的高僧,都被他遍访八十岁时,才在河北赵州找了一处观音院住下,用四十年时间,开剑了卓绝今古的赵州禅风,这跟他早年的经历实在有关。
因此,当一个云水的和尚来到有名的大德的座下,大德想要试量他的深浅,往往用这一句话开头广什么姓来?”
“什么处来?”这句是问你承嗣的谁家的家风,或者曾去拜谒过什么人,得过什么人的指教。你若回答了,更严厉虚云的考问就开始了。
有个僧人去见石头希迁,被石头问道广什么处来?”僧说:
“江西来。”他没有说是哪个师父座下的,想必是业师没什么来头。石头又问:“见过马大师(马祖道一)吗?”马祖在江西,他说从江西来,自然会问他有没有见过马祖。僧说见过。”石头于是指着一根柴禾,问他说:“马大师像不像这个?”这僧被问愣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他辞别石头回江西,又去马祖那里,把这事说给马祖听,马祖问他:“那根柴禾有多大?”僧说:“好大一根。”马祖说那你这个人力气还挺大的。”僧人不解,说:
“为什么?”马祖说广从南岳那么远的地方,背那么一大根柴禾回来,你还说你力气不大?”马祖这是笑他,居然那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人家对他说的是什么,还要把这柴禾的问题留到回来问马祖。
石头问僧人“马祖像不像这根柴禾”,其实是想试探这和尚有没有得马祖的禅意,便随便找了个东西问他,看他如何说。从平常的事物中发掘出了禅机,看他如何就势接住这“机”。没想到把这和尚问愣了,生生地把这个闷葫芦揣在了心里,直把这不是问题的问题当成了一块石头背着,一连多少日,直到从南岳回了江西,还念念不忘。好比是笑话中的傻子‘,人家说:“你笑个鬼。”他便真以为有个鬼横在眼前。
石头希迁禅风峻烈,被人称作“石头路滑”,这个没名僧人就被滑倒了。禅接引智者不接引愚者,若是果真不会,可怎么应对禅师残酷的考问呢?这和尚老实,不会就是不会,所以所得不过是几句奚落而已有人情急了不会装会,和尚更是不容他。
有个僧人到兴化存奖禅师那里,兴化禅师问他的来处,他说广从崔禅那里来。”他说的来处,是定州的善崔禅师。这位善崔禅师曾为人升座开讲,在上面好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出来打,不出来也打。”就有人不满,问他,他回答是:“那一位站时间久了,请你多保重。”这僧人是从这么一位崔禅那里来。他说了来处,兴化自然要考他,问:“那你把崔禅的喝带来了没有?”一问之下,僧人想必也是木愣愣的,便说广没有。”他这一答,不仅没意思,而且等于是把禅师的问话堵死了,所以兴化说广既然没带崔禅的喝来,那你必定不是从崔禅那里来的。”他是说这僧在崔禅那里什么也没学到。这僧一听,为了证明自己是从崔禅那里来的,便开口一喝。兴化于是生气了,便打了他。打完这僧,还对众人说长廊下也喝,后架里也喝,虚空里头,瞎喝什么!”
“喝”这一手,经常被无知的僧人拿来乱用,以证明自己似乎在打机锋,问到了他,不知道怎么说,便“喝”一声,以为这样的回答比胡乱说什么话强。何时当“喝”,何时不当“喝”,你这人究竟会了没会,高明的禅师自然是明白的,你“喝”错了,便是不懂装懂,师父就要打你。这一回和尚的“喝”,是正巧被问到这里也有乱“喝”的,因此兴化对这个“虚空里瞎喝”不懂装懂的做法,早就深恶痛绝。
问他“什么处来”,从而针对他的不会之处来接弓I他,临济义玄就是这么一个两处禅师联合作用成功的例子。义玄先是在黄檗那里间“祖师西来意”,不仅没得到回答,反而挨了几次打,就来到大愚这里。大愚问他:“什么处来?”义玄说:“黄檗处来。”大愚曰广黄檗有何言教?”这句跟前面问有没有带“喝”来,以及马祖像不像柴禾,意思是一样的。义玄诚实答道:“义玄亲问佛法的意,蒙和尚便打,如是三问三转被打,不知错在什么地方。”大愚便骂道:“黄檗是个什么老太太,啰里八嗦的,给你越讲越糊涂,还问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义玄原先问黄檗佛法的意总是遭打,就以为自己的问题错了或者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回一下子知道,原来并非自己做错,那顿打其实就是答案。于是心里面光明透亮起来,说我知道了!原来是黄檗佛法无多子。”大愚听这孩子一下子说话不凡起来,很高兴,说你这尿床鬼子!刚才还说不会,现在又说这个了,你明白了什么道理,赶紧说来‘听。”义玄不说什么,往大愚的肋下打了三拳。大愚说你师父是黄檗,不干我的事啊!”义玄便急忙又赶回黄檗那边’黄檗说:
“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义玄说广只因你这个老太太心切。”(黄檗,你不是想要我明白吗,我今领悟了,就速速回来见你,怕你等得太着急。、黄檗于是料到他一定是受了大愚的指教,便问广大愚有何言语?”
义玄把前回的事说了一回,黄檗心上虽满足,嘴上却说广这大愚老汉,下次见了,让我也打他一顿。”义玄说:
“说什么下回,现在就打。”说着给了黄檗一拳。黄檗说这疯癫汉,跑到这里捋虎须?”
义玄就又喝了一声。黄檗说快带这疯癫汉去参堂。”义玄就此得到印可。
此处义玄也打也喝,却不是瞎打瞎喝,他是真正悟了,所以想何时打便打,想何时喝便喝。遇见这样的,师父也高兴,任打任喝,禅风何等洒落痛快!后来沩山曾问过仰山,义玄这回的悟,是黄檗的功劳呢,还是因大愚而悟?仰山回答是他既骑了虎头,又拔了虎尾,他的悟是得了两位师父的力,可是他自己的见识又足以与两位师父比肩。
前回说过怀让选师父的事。他来到慧能这里,慧能也是要问他什么处来?”怀让说广嵩山安和尚烛来。”慧能便问他:“什么物与来么?”怀让自是无语。直过了八年,忽然想起这事,对慧能说:“你曾问我,从安和尚那带什么东西来没有,我若说带了什么,任我说什么,都不是的,这物它没有个名字。”慧能问他那你修证它如何?”怀让说修即不无,污染即不得。”我带了一颗妙常真如佛性常存的心来,可我没法去命名它,真心无法被污染,想要修证它也难,因它是真如本在的。慧能于是颔首说广只此不污染。是诸佛之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对于“什么处来”这个问题,也有不答家风的,就这样,和尚也要继续试你。有个新来的僧人见了岩头和尚,岩头问他:“什么处来?”他说西京来。”那时正是晚唐,黄巢兵乱之后。岩头和尚问他黄巢之后,还收得剑吗?”僧说收得。”于是和尚把自己的头送到那僧人面前说杀!”僧人说师父的头落地了。”岩头于是哈哈大笑。这是一节。后面一节,则是这和尚后来又到了雪峰那里,雪峰禅师问他:“什么处来?”他说:“岩头来。”雪峰禅师问有何言句?”那和尚自然把黄巢剑下岩头头落的事当做自己的一件得意事,娓娓道来,未料说毕,却被雪峰打了三十棒,赶出门了。
僧在一处侥幸躲过去,那是禅师豁达,没有跟你计较’不要指望还能在别处躲过。岩头听到僧说有黄巢的剑,以为是多爽快的一把剑,他敢把头伸出去让杀,何等惨烈、刀光廪凛的一句问话,得到的却是不痛不痒的一句答语而已,能不哈哈大笑!岩头不与他分辩,雪峰却不然,见这和尚至今未明白岩头笑里的意思,真正是个钝根汉,不打他一顿赶出门去,怕他也不能记明白。
而那个黄檗第一回到他师父百丈怀海里时,百丈问他:“什么处来?”他答曰广巍巍堂堂岭中来。”百丈问来为何事?”他答广不为别事。”只这几句话,便道着了,气象、志向、见识都有了,从此百丈便器重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