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洋舰小轿车平稳地行驶，“沙沙”声像一首乐曲。目标是雷喜子家，可靠消息：雷喜子儿子儿媳帮亲家盖房需好几曰才回；女儿雷春莲前日回娘家侍奉生病的老爹。屋里就父女两个人。
司机（兼保镙）杨虎一脸严肃，两眼注视前方。把握方向盘的双手，随着车子的行进左右转动。右手偶尔扳动变速杆，双脚随之协调地踩动离合器和油门。眼手脚固然都忙，但最忙的还是他的脑子。他除了指挥全身的有关器官外，有种东西在冲动。从内心讲，他实在不愿随他的经理牛四娃去干这件事。这等事，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然而经理一定要叫他去，他能不去？养兵千日，用时逃脱，还算人吗？他想起了杨狗粪。杨狗粪虐待亲生寡母，出于义愤，他一拳打去，狗粪仰天跌倒，偏偏木板上凸出的两寸多长的尖钉扎进后脑，待到拔出，狗粪也随着完了。误伤人命，天大的事情，经理牛四娃一手相帮，破费几万元，才大事化了，起码的牢狱之苦都免了。为了他，经理还承担了狗粪妈的全部生活费用。他被经理的真诚所感动，终于受了经理的聘用，很快便成了经理的心腹，经理一百个放心，他平素语言极少，尤使经理喜欢。他成了经理之外矿上最尊贵的人。他有今天，全托了经理的福。然而今天这差事着实使他难为……他心里久久平静不下来。
天色渐渐地变暗，山野开始模糊。杨虎打开车灯，车前便一片光明。
牛四娃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双臂抱前胸，身子向坐椅靠躺去，头便舒适地枕上软软的靠背，身体就显出极度的熨贴。车子不时轻微颠颤时，他身子也微微摇动，其舒服程度就不亚于世上最好的摇篮。加之他双目微闭，像睡着了，益发显得悠闲。
牛四娃平素上车后，最爱听著名歌星的录音，那悠扬圆润的，或绵绵靡靡的歌声，都使他陶醉。今天不同，他不想听。
车箱里很静。
然而，牛四娃心里却不静。悠闲的外表埋着一颗躁动的心，二十年前的事一直在脑海里浮现……
那一年，妈在东山顶上的凸腰地挖野菜，看看四下无人，便机灵地用铲子偷刨了两窝洋芋，埋在菜笼里。快离地边时，大队长雷喜子突然出现。
“挖野菜？”队长诡秘地说。
“哦，嗯！您……”妈脸一阵白一阵红，极大地不自然。“怕不光野菜吧！”队长手敏捷地伸进菜笼，随即抓起一大把。
“别……”妈没来得及捂，洋芋已全亮了相。
“好你个富农婆，敢偷集体的洋芋。”声音大极，“大队部去，挂牌子游街示众。”
“队长饶、饶了我吧！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妈跪下求饶。
“饶？饶得了？”
“求求你广妈爬倒磕头如捣蒜。
“饶你，也行。”队长猛地抓住妈的胳膊，嘴角浮出一阵奸笑，丢出令人心颤的一句，“到包谷地去。”
妈顿时吓黄了脸，浑身筛糠般抖，泪涌满了眶：“不，不……”
“不，哼！”队长羞怒了，“不答应就游街，斗争。”
“天，天啦……”妈反而放声喊，泪，雨一般滴下。
“叫你嚎！富农奥婆娘！”队长骂着把妈就往包谷地里拖。妈挣扎、哭喊、求饶，却终抵不住队长饿狼般撕压……
事未毕，赖皮二狗子突然出现：“哈哈，快活，快活！无福人儿天照顾，肥肉碰到嘴边啦！沾光！沾光！”边说边解裤带。妈见状，吃一大惊，不知W来的力量，一跃，翻身而起，提着裤子就跑。很快传来一声惨叫：妈已掉下三丈多髙的悬崖，脑袋碰在石头上，血浆溢了一地，当时就断气了。爸仅能呼天喊地，人间没他的说话权，觉得无力也无颜再活人世，一气之下，上吊身亡……结论却是“反动分子绝于人民。”
从此，牛四娃成为“黑种”孤儿，受尽了人间苦辛。一天，他饿得实在支持不住，就跑到包谷地啃生包谷榉子。不料被田镇刘出脱抓住，一顿鞭抽，浑身留下了道道伤痕。可他没哭一声，紧紧咬牙撑着，瞅数抽打的鞭数，牢牢记心里。当年除夕，万家团圆，他却拿仅有的一元二角钱买了白纸，到父母坟头烧了，同时放声痛哭，把所受的委屈全向父母诉说。泪尽，继之以血，竟至昏了过去。北风刮起坟头的土，发出惊人的响声。他冻僵的身子缩作一团，不时地微微抖动。邻居张大娘发现，用了全部力气，把他背回家去……
“雷喜子，我操你老娘！”想到这些，牛四娃觉得血又要冲出脑门，脸一阵胀痛，胸腔里绞心地疼。他咬咬牙，心里喊，“老儿，我来了，二十多年的旧账，二十多年的奇耻大辱，今天就要了结了。”
是的，二十多年来，牛四娃一天也没忘记报仇雪恨。可是，风风雨雨的经历，把他磨练得成熟了。他懂得，事要做得稳妥，既要报仇，又要不影响自己的安危，这就需要机会、实力。而机会、实力迟迟不能具备，一晃便二十多年过去了。好在大丈夫报仇，三十年不晚。迟点没啥，现在不是很好吗？现在他很自信，认为天底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想住楼房，不到一个月，四百多平方的一栋小楼就拔地而起了；想坐小汽车，只消比一般售价多花点钱，人家就送上门来；想当官，自封个“经理”得了，不需任命；想要个私人秘书，消息传出，大学毕业的漂亮黄花闺女都跑来走门子，尽管自己只读了三年小学。想……只要他想办，件件都如翻手掌心。不光如此，连不想的东西也都接踵而来……这些靠什么？靠实力——拥有近三百号工人的私人矿山。百万富翁的头衔早挂上了，况且远不止百万，而是几百万……
一个急刹车，把牛四娃从沉思中颠醒。
“狗日的，不要命啦？”杨虎朝车前跑开的一少年大声斥骂，随即一口唾沫直射少年。
牛四娃定了定神，抽出两支“万宝路”，递给杨虎一支，点着吸了口说了声“小心，慢点！”复向后躺去。
杨虎也猛吸几口，觉得浸脾地香。经理牛四娃确实没亏待过自己，凡经理享受的，自己都跟着享受了。经理到底慷慨，乐于救济贫苦，有困难的，三百五百借了去，还不还都可以。那年刘出脱毒鞭抽他，当时恨得要死，现在不但原谅了，还收在他的矿上，安排了较好的工作，工资也定得髙。对张大娘他知恩报恩，如今把个张大娘供奉得老佛爷似的。难怪人们都遵从他，喜欢他。可今天他却要……唉！人有时候真是说不淸。
瞅着杨虎的脊背，牛四娃的思绪又荡开了。这小子，一身武功又怎么样，一身武功还不是为我所用，起先还臭淸高，不当保镖什么的，动不动讲什么祖传的武德，最终还不是被我折服，每月六百块不就整个卖给我了，要脚他不敢给手。当然跟着我，他也沾光不少。这不，为今天的事，出门时就给了他两千块，他知这是卖命的钱吗？出门时他说什么：“您再考虑一下，闯下祸了不得！他儿子在检察院工作，毕竟难惹哩。”嘿，闯啥祸？雷喜子父子有啥脓血。他告到县里能把我怎么样？村里修学校、修路我一掏就是几十万，捐给县里三十万的“园丁奖”基金，全县老师都沾我的光，地区的“农业科技奖”基金四十万还不是我姓牛的掏的腰包。这些事迹报上一登，谁脸上不光彩，记者们也捞去了不少油水。这贡献，这关系，这靠头，能有问题？有问题，你小子闯了大祸能平安过关？光在检察院工作顶屁用，没有什么可怕的！有灯光从窗外不断射进来一进县城了。牛四娃坐起身子，朝窗外看去，街道上不少行人，商店里冲出歜斯底里的歌声。瞧，那人影好熟。哦！刘县长。一种同情顿生出来：刘县长这人，可怜，春节给中干供应的平价“五粮液”，只四瓶都没买得起。我老牛光高价茅台就买了两件。
“停下！”牛四娃忽然命令杨虎。他走下车子，径直到县政府门侧宣传橱窗里头一幅照片前站定：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聚精会神地学习，桌上摆几本大书，都翻开了。身后三个大书架，上面全是线装书。要不是照片下面“致富能人牛四娃经理”一行大字，谁都会误认为是哪位大教授在书房工作哩。他端详自己的照片，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斗大的字识不了三升，装腔作势顶啥用？”他在自嘲有了钱，没知识就是有知识，看了这副照片，不了解内情的人，谁不认为牛四娃是知识渊博的学者呢！钱就是知识，知识却难能成钱。”这就是他的道理。他笑了，笑得很开心，很痛快。
突然他眉头皱起，一件久已忘却的往事忽地从记忆的底层冒了出来：貼他照片的地方，二十年前也貼过一幅照片，谁呢？对了，就是那个千刀万剐的雷喜子。也这么大，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哼！打墙板翻上下，河东河西快着哩，根本用不了三十年。富农儿子的今天，你雷喜子没想到吧！
车子出县城，加快了速度，只一忽儿，就到了雷喜子家。车停大门口。
“牛经理。稀客。快请坐！”雷喜子从炕上坐起，眼神里充满了惊异。他皱纹细密，颜色黑瘦，头发乱长，形容憔悴，一副老态，使人误认为他已近古稀。
“春莲，快泡茶！”他给正在熬药的女儿说。心里却想：咋回事？牛四娃找上门了，吉，还是凶？不会是好兆头，大祸就要临头了！他的心悬了起来！又转过头对牛四娃：“老、老了，尽病……”装得很熊。
“请喝茶！”雷春莲将两杯茶放在牛四娃和杨虎面前，畏怯怯地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
“……”牛四娃将杯子往旁一推，没吭声。两眼盯住雷春莲，似擭食的饿鹰。他发现这女人的脖颈比先前更俊俏更细繳了些，身材也匀称，仍可用“苗条”的字眼形容。该不是所谓婚后第二青春期的出现吧！他这样想。然而，由于灯光折射，她的面部不能看得十分淸晰。于是，他便心里骂道：f“荤素早都尝过了，穷装啥正经，贱婊子！”
杨虎脑子里杂乱的想法突然全部消失了，觉得很空虚。也一声不响，静观房里的动静。
见牛四娃如此盯着女儿春莲，雷喜子不由打了个冷颤，他又递过去了香烟，牛四娃抛在桌上，抽出“万宝路”，点燃，大口吸、大口喷。
房里十分静寂，连烟雾升腾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得见。
“雷喜子！二十多年前你干的好事，该没忘吧！”终于，牛四娃脸色铁青，两眼鼓突，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茶杯震倒，水从桌上漫开，大声吼：“老子特来找你算账！”
雷喜子和雷春莲被这举动展得一顫。一个站起，直打哆嗦；一个斜靠炕墙上，慌了手脚。短暂沉狀之后，雷县子结巴地说：“牛，牛经理，我对，对不起……”
“少。罗唆丨”牛四娃打断雷喜子的话。“明人不做暗事，我牛四娃要让你亲自尝尝受辱的滋味，让你晓得我的厉害，让你知道你也有今天……”
“上！”牛四娃对杨虎说。
杨虎略一迟疑，便一步蹿上去，把雷喜子抓小鸡似的提下炕，两手捏定，不让动。
牛四娃则一边盯住雷春莲，一边一层一层剥光自己的衣服，露出一身雄健的肌肉。又一步一步向炕边吓得发抖的雷春莲逼过去。雷春莲两手护住头，缩在墙角。牛四娃发疯般扑向雷春莲，抱起，丢床上，撕剥她的衣服。她这时好像才反应过来，开始挣扎、反抗，不停地吼骂：“流氓、暴賊、放开我……”但她的反抗在强健还有点武功的牛四娃面前，显得十分无力。衣裤全被撕破了……
雷喜子被杨虎铁钳般箍住，无法动弹，眼巴巴看着女儿被辱，心如刀绞。起初他一个劲“牛经理”求饶，后来则骂“牛四娃、猪狗、野兽！”而这些都无济于事。
杨虎对付一个患病老头，自然不在话下。可是面对眼前的一切，他的心碎了。他仿佛在一个混沌的世界中不由自主地胡乱行动，又好像在浑浊的水浪里翻滚挣扎。他眼前似乎昏黑了。胸腔里有东西要爆出来。他想用他坚硬的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又想用尖刀掏出自己的心肝，还想割开自己的血管，让血流尽，使他死去。他茫然，紧摄雷喜子的手却仍未放松。
雷喜子叫骂声小了点。他忽然觉得脑子淸醒了许多。看着炕上的争斗，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牛四娃的举动，不就是二十年前自己的举动？老子的罪过，报在女儿身上，造孽呀！造孽……他心里一阵巨痛，有浓痰卡住喉咙，接不上气，跟着眼前一黑，瘫软了。
杨虎被雷喜子的瘫软惊醒过来。他放开雷喜子。
这时雷春莲已被牛四娃折腾得像断气了。牛四娃还恣意动作。
杨虎头脑像要炸开，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转圈。突然，他站定了，两眼盯住牛四娃脑袋，好像把极端的焦躁全凝聚在拳头上，鬼使神差地没命向牛四娃后脑打去。牛四娃“哎哟”一声，爬在雷春莲身上不动了。
骚乱平息，屋里复归于安静，刚才的一切犹如一场揪心动魄的恶梦。杨虎痴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十分陌生，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感到疲困，拾起刚才雷喜子给牛四娃的烟，点燃，吸了几口，闭了眼，有所思。又吸几口，剩余半截丢地上。掏出牛四娃给的票子，二十张，票面全是一百的。划根火柴一张一张点燃，灰是黑的。然后走出雷家门。
夜黑得严实，一切都包藏在黑暗中。只有远处县城的夜空，泛起一大片白光。
他打开车门，上去，开动机器，车子跑起了。
只一会功夫，就到了县政府的橱窗前。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他拿把扳手，走下车，击碎橱窗玻璃，剥下牛四娃的大彩照，撕成无数碎片，投进垃圾桶。
车子又开动了，速度像飞。车灯的两束强光把路面照得通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