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阎书记先说,不失为李处长的高招。他认为这下子可以收到一箭三雕的效果。一则在大家面前表现出对老同志的尊重,体现出党政之间的团结,谁也不能说这样做不对。二则,上次你老兄那么积极那么坚决,今天正式会议你带头也是合适的。只要你一带头,落不是的首先就,是你了。不管是当事人还是群众,只对你一个人记恨,其人则可以解脱。
三则,你老兄经常给上头反映:党组织没权呀,书记是跑腿打杂的勤杂工啦,李某专权呀等等。现在处理贪污大事,先请你老定夺,这不是权是什么!他看看阎书记,眼睛里流露出期待的光。但如果仔细观察,也不难发现期待中包藏的狡黠。
“哦!——”阎书记一怔,瞅了李处长一眼,四目相视之后,他把眼光调开,朝众人瞄了一圈。稍一停顿,微微笑着说:“我还没考虑成熟,大家先谈吧!大家先谈!”
阎书记并不傻。政界过来的人,那么容易受骗?他心里嘀咕,你李某包藏的祸心,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葫芦里卖什么药,我能不淸楚?自从知识分子吃香,你就上台了。打你上台,表面上尊敬我,什么书记管全盘,工作靠你筹划,一切听你的等等说的好听。可是一个党政分工,把我逼在墙旮旯里受气。凡有利可图的,能笼络人心的,能表明权威的事,都归你;凡麻烦的、琐碎的、得罪人的事,都归书记,你真会安排。我巳经够了,够够的了。如今又让我先发言,又叫我首当其冲得罪人。你是干啥的,大权在握光吃干饭?我凭啥先说?五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准哪天被人家给个巡视、顾问之类的虚衔混日子而巳。何况,廖老头的老婆子那天拿了一条“大重九”到家来,为了什么?人都有个离休的时候,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不趁早修修路,很快会碰到更多的难堪。上次我是激愤了点,这么大的事情能不激愤?社会主义江山是捡来的?难道被这些人挖垮不成?看着人胡搞,我心疼啊!可是近来细细一想,唉,犯不着,有当政的人哩。再者,听说有些贪污案,比这大多了,上万元几万元几十万元地贪污,由于有大后台,也都放过去了。五千元和人家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现在的人,都这样子。自己做个安守本份独善其身的人得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管他呢!
“啊嚏”,阎书记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大概是早上出门时纽扣没有扣严,着凉了的缘故。他想。老了,年龄不饶人呀。年轻时,冬天早晨光着膀子都不出问題,现在不行了。今非昔比啊,还是现实一点好。“有点感冒,得找几片药,你们先谈,我去去就来。”他站起身,往门外走。
“老狐狸!”李处长瞅着阎书记,心里骂道。口里却说:“是得赶快吃药,最好请医生看看,最近电视广告的新药叫什么来着?吃吃看!”口气十分关切。
阎书记出了门,室内又恢复了平静,难堪继续着。陈副处长仰头望着天花板,皱起眉头,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年轻的张副处长两眼平视前方,目不转睛,似乎陷人了极度的深思。小刘低头盯着眼前的本子,表明他在看记录。李处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六道目光都不和他的目光接触,他无法用目光来暗示他的意图,他的这个传统法宝失灵了。这种情况下,最好他先表个态,可能会引起一点波澜,或者产生一锤定音的结果。但是他不好发言,他有为难。如果公事公办,他应该说:“廖廉贪污、触犯刑律,交司法机关审理。”这样一来,廖廉非坐几天班房不可。可他不能这样做。
他的处长是怎么当上的?要不是廖书记竭力保举,他虽是知识分子,也轮不上他,廖书记是恩人啦,人要知恩图报。那天晚上,廖书记跑到家里来,老泪纵横,言说他一大把年纪了,老俩口就守着这么一个晚得的独苗苗,一且身陷囹囿,他老俩口活下去是很困难的,求他手下留情。那恳切劲儿,只差没爬在地下磕头。一个离休老干部,怪可怜的。如果手下留情,怎么个留法?批评教育,继续工作?对人能说得出口?拿原则作交易,起码要能掩盖得住。赤裸裸的做法,怎么向群众交待。让小廖负责基建,巳经越了格,叫人们议论纷纷。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还不知出现啥情况哩。真是进退不能、左右为难。都怪小廖这小子,没出息,不争气,出了这么大个难題……忽然他灵机一动:点老陈!你老陈分管总务,基建属总务范围内的事,你不说谁说?初步意见也得先你拿出来,无声地坐下去,总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他便说:“陈处长你看呢?”
“嗯?一”陈副处长一惊,把眼光从天花板上挪开来,瞅住他,询问的样子,好像没听慊李处长的话。
“谈谈你的意见吧!”李处长和蔼地说。
“点到我头上了!哼!我才不上你的当哩。”陈副处长本来就没好气,现在是气上加气。好事轮不到我,这样的事就该我。一个正职溜走了,一个正职装腔作势主持会。就该副职发言?副职吃得多?职务津贴拿得多?我虽然名义上分管总务,可是总务方面凡能得到点实惠的事,都被处长你包揽了,连安排一个临时工,都非得你批准不可。我分管什么?分管空气!总务中层各科室的负责人都是你安插的亲信,人家听我的?我连个一般干事都使唤不动,算啥副处长?还不如办具体事务的干事权威。就拿廖廉搞基建说,按原则,廖廉根本不能搞基建,待业青年自有待业青年的事。搞基建,有经验的老人手有的是,放着不用,却偏偏选中廖廉。谁不知道你李处长当年是廖廉父亲的红人。要不是你李处长丢掉原则讲人情,廖廉就不会搞基建跑材料,廖廉不搞基建跑材料,就不会倒卖木材搞贪污,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事。今天的事情,其实都是你李处长自己造成的,怪不得别人,要抓要放,要罚要打,你自己张口好了,用不着别人替代。轻描淡写,丢弃原则的话我不能说,秉公而断,丁是丁,卯是卯的话我也不能说。前些日子,廖廉好歹上自己门求过情。
人嘛,总还是要讲点情义的。我装痴装呆不说话,就算对廖廉这小子留面子。至于上次那些激愤话,既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又是对你李处长将的军。就是要给你点为难,看你作何处理。你点我的名,我也会顺着推。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说:“还是张处长谈吧。张处长年纪轻,思想敏捷,有知识、有水平,政策性强,肯定早想出了很好的办法。”说完,他对张副处长微笑着频频点头。
“我是要说的。不过,我毕竟年轻骨嫩,见识短浅,没有经验,把握不准。愿意先听听几位前辈的高见。”张副处长早有准备。他知道姓陈的会以邻为壑,把祸水给他引来。亊情是明摆着的,按原则,廖廉的问题已超出本部门解决的范围,必须报司法部门立案解决。这本来像吃一顿饭一样简单的事情,却都装糊涂。前些日子,你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要严肃处理,现在到了做决定的时候,又都推来推去不发表意见,谁知你们要卖什么药!我怎能先发表意见?这个意见好发表吗?按实际说话,惹翻了廖家父子且不说,如果你们都站在廖家一边,不就把你们也得罪了。替廖家说话嘛,万一你们站在廖家对立面,我不也成了你们的对头。
还有,站在廖家一边,必然会遭到广大群众的反对。群众是好惹的吗?说好说歹都得担风险。同时,这种会议的保密程度,早就领教过了,会后不到半点钟,会上的一切情况,会外人就知道得一淸二楚。谁敢说惹人的话!我有我的老主意: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自己需要这样。按自己的条件,升迁的可能性大着哩,争取人心要紧。虽然考察干部是形式是样子,但人们多说些自己的好话总比说坏话要好得多。要为自己的前途负责,不能多说一句话,更不能说错半句话。一定要谨慎小心。官场风险大,复杂得很哩,三年多的官场生活提供的经验够多的了,不可不慎。
小刘的记录本上记了不到半页字,全是李处长简短的开场白,他不是处级干部,他是不能发言的,可他心里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有他的观点、立场,有他的爱憎褒贬。作为看客,他只在心里对各种是是非非对每个人的态度进行评价,以提高自己的认识;作为秘书,他忠实地履行记录的职责而已。不过,他也设想,如果有一天他有发言权,他一定会放开噪子骂几声“混蛋!”
时间已过了十一点半,阎书记咳嗽着推开门走进会议室。他的到来一下子使沉闷的气氛变得活跃了。
“您老好些了吗?”
“看过医生了?”
“药要按时吃呀,上了年纪的人耽误不得。”
“下午再加件衣服!”
一片亲切的关心问候之声,充满了同志间的深情厚意。阎书记只顾点头感谢。
问候高潮过去,室内又一片寂静,寂静得令人害怕。
“这样吧——”李处长终于熬不住了。从八点多静默到快十二点是不容易的。往日不到十一点,一个人影也不见了。今天,他和他的部下显示了过硬的熬功。“看来大家目下拿不出成熟的意见,不要过于勉强。时间不早了,暂且休会。下去以后,大家不妨个别交换一下意见,求得统一,另行上会。”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十几天以后的某一天下午快下班时,处里专栏上貼出一张告示,上写着:
关于廖廉非法倒卖基建木材的处理决定
廖廉,男,二十一岁,本处基建人员。有人反映,廖廉今年二月利用基建之便,非法倒卖基建木材九立方,获五千元,全部贪污。经近一个月的反复查证,廖廉倒卖木材属实,但数字有出入。实际倒卖一点三立方,按公价,应收八I五十八元,实收七百元,全部贪污。事发后,经组织多次教育,本人认识了所犯错谈,作了深刻检查,并主动退因了全部赃款。
廖廉所犯错误,性质是严重的,情节是恶劣的。本应从严处理,但念其年轻无知,且有彻底改正错误的决心,故从轻给予通报批评的处理。特此告示。
五月九日
围观的群众叽叽喳喳议论着,或激愤,或叹息,或摇头,或挥拳,不一而足。还有人拿出笔来,在上面写上:“欺碥群众”、“大事化了”、“欲盖弥彰”等字样……
与此同时,廖廉家中,廖廉父亲正陪着李处长、阎书记和陈张两位副处长,围着丰盛的佳肴美酒猜拳行令,谈笑风生。廖廉母亲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廖廉则奔走于餐桌和厨房之间……
廖廉一案完满结束了。
处里的人,特别是书记处长们依旧各行其事,各得其乐,—切都十分有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