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得认真。
“承包,难哩,玩命事儿!”披肩发女人三十光景,金框眼镜架鼻梁上,恰到好处;脸微黑,却掩不住妖丽;淡黄色蝙蝠衫配着寡白的牛仔裤,高跟皮鞋的跟顶指甲皮大小。时蝤人儿,标致人儿。“生产本来火红,鬼知道哪来火星,爆了!全完了!”眼眶里有了水,垂下头,凄然。少许,“死七人,重伤十几个在医院……天没眼,偏活了我……唉!”镜片后终于出来两颗泪。递过去一张“证明”,透明塑料纸套套着,很旧,很旧。
他听得认真,似受了感染,眼圈亦红了点。接过“证明”看:“……请各方资助……”落款:“XX省XX县XX乡花炮厂”,盖着红红的,圆圆的印。摸身上口袋,就掏,又递过来个本子,又看:“XX助二十元,XX助五十元,XX助十元……”满满的写过足二十页。不掏口袋,进里屋。出来,拿张十元的,“不便当,小气得很,不成敬意!”递过去。
接过来,捧着,真诚地,“谢谢,谢谢了!”拉开精致的女式小包,装进去,复拉好,掏出钢笔,“请签名!”
“不,不了。”略一停,“才十、十块……不了!”有点结巴,惭愧的样子。
“签吧!厂子活了,重谢哩。”笔递眼前,镜片后眸子闪亮光。
接过笔,瞅了眼女人,“多妩媚!那微笑,那脸庞。”心一动。但终未签名。
“你是好人!”女人说。
“了得!年轻轻女人家!”同科室老杨易激动,一口茶水来不及咽,“你想,二百来号人的厂子,年轻轻女人家承包,出了天大事,挺住了,容易?了得!”停了停,忽然满面笑容,频点着头,“人也长得俊,差点动情了!女人家,他仍听得认真,找空插话:“那么,你捐了?”
“当然捐了!我们那栋楼都捐了。”情绪很激昂,“谁能不捐?除非冷血动物。道德良心还应有的。”
“捐多少?”
“二十呗!大约都二十呗!”
他低下了头,好久没抬起,好久没说话。
天气热极,闷极,透不过气儿,他觉得。进冷饮店,空位上坐下,要了冰淇淋,刚要吃,背后说话声传过来,女人家的,有点熟,虽不太大,却听得清楚:“北方人,好哄,一说就信,个个慷慨。像好人,也像大傻瓜。”
另一个,男的:“宝贝姑姑,你技高,南方人不也一个个上钩”声音尖利,听来剌耳。
“如此说,举国皆为大傻瓜喽!”女的。
“大傻瓜、大傻瓜!”男的一阵兴奋,“宝贝姑姑,到年底,可突破十万元关。”
“哈……”
“哈……”
男女二重笑,笑得极放荡极开心,引得满店人都瞧。
转过头,一瞅,他吃了一惊,披肩发女人正扬起高傲的头颅,吐一口烟雾,成圆圈,向男的游来;男的也吐一口烟雾,成烟棍,钻过圆圈。吐罢又笑。桌上摆满各式饮料,放着开桶“大中华”。
他身子冷了。冰淇淋搁桌上,无心再吃。站起,走到门口,望街上穿梭般行人。胃里恶心,像塞进了脏物;头脑里空空,似失落了东西;心里一亮,若悟到了什么。说不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