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奶坐久了,木了。十一月天气,河套里的风呼呼地刮,她没缩脖子。
黑色的液体,看上去粘稠,不停地蟠动,像一条无头无尾的巨大蟒蛇。老这样,多少年了,没个不动的时候,没个完了的时候。表面似乎静,内里啥样,叫人猜不透。好能装哟,淸的、浊的、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全都容进去了。容进去,就不见了,就随着黑色的流动,头也不回地向东去,再也不回来了;于是,也就完结了。
想被容进去的人,多从这儿扑下去,鱼婶和小翠就是这儿下去的。“扑通”沉沉一声响,溅起不大的水花,一下子就不见了,永远不见了,好干脆。
天呈深灰色,从头顶压下来,人感觉窒息。一只水鸟也是黑色,从下游向上很远处一个黑点飞去。翅胯上下扇动,似乎飞得吃力。从刘阿奶眼前穿过,她没看见,传来“呱呱”几声鸣叫,她也没听见。
“嘟骞”声由远而近,很快。刘阿奶猛地转过头,像从梦中惊醒。一辆红色摩托从身后驰过,扬起一道尘土。两个青年男女,男的驾驶,女的搂着男的腰。刘阿奶动了下屁股,搓了搓双手,第一次缩缩脖子,似乎感到了十一月的风。
常在变。刘阿奶望着蠕动的黑色。最先就不是这样。她想。坐着花轿,沿河下来那阵子,隔帘看去,清粼粼的,太阳底下,闪着鱼鳞似光片,挺耀眼的。上头窄狭之处,水从髙往低泻下来,像雪白帘子,发出“哗哗哗”声响,挺逗人喜哩。饮食洗用,都从这里挑……变哩,坐花轿那阵子,才十八……
俊俏,刘阿奶年轻时。新郎从花轿上抱下来,嫩脸含羞,飞起一层红雾,引来一片“喷啧”声。新郎心花怒放,珍宝似的捧进新房。珍宝似的。
刘阿奶麻利干净。坐毕花轿不久,房里炕柜亮得像镜子,火炉子上像涂了层漆,院到处都闪光。新郎倌也直新下去,没个旧的时候。他们觉得人世上根本不存在不幸,天和地都是幸福凝成的。人活着就是快乐。
黄河数不清的拐弯。河水发起怒来,咆哮声惊动天地。河里翻滚一个个大浪,后面的推着前面的,急剧奔腾,像要把人世间的一切全部冲毁,不管是善的还是恶的。
偏流中溯流形成漩涡,有的大似下陷的深洞,一个套一个向前旋转。泥水浑浊,漂浮团团黑渣。水色黄紫,如掺和了不少血液。黄河的真面目出现了,真正的黄河。
刘阿嫂——那时人都称她刘阿嫂——就坐在这里,脸上布满泪痕,却没了泪,瞅着奔流的河水,呆呆地,木了,像—尊泥塑。她第一次坐在这里,第一次这样坐,第一次这表情。蚂蚁顺屁股爬上去,钻进内衣,贴肉行动,好几只,她没觉得。对面崖头上,两只鹰样东西,拍打着翅膀,像争夺食物,激烈得很,真有你死我活的气氛。那情景,进入了她的眼帘,她没看见。怀里男孩只两岁,稚嫩凄厉的哭声被水声淹没了……
“你才三十,丢下你,我心里……寻个人家抓养孩子,好好生活。孩子的福会有的,你享得上,享得上……”
“寻个人家?不!好女不嫁二夫。不嫁二夫。不嫁二夫呀,好女!”
天快黑了。水老是那种模样,好凶哟。听人说,人要进去,都从这跳下去。从这眺下去的人,好多好多,可孩子?孩子!享得上?享得上……
孩子的小手抓刘阿嫂的嘴巴,撕哑的哭声撕裂了她的心肺。
刘阿嫂动了,擦干孩子的泪,挤出小鼻孔中一点干结的鼻垢;拢了拢自己的乱发,揩去脸上的泪痕;把衣襟裹起来,把孩子包得严实了。站起来,又望了望暗浊黄紫的浪,转过身,挪动沉重的脚步……天气完全黑了。
刘阿奶——这时人们称她刘阿奶了一第二次坐在这里,是大前年,小翠和鱼婶跳进去才两月。
媳妇跳得老髙,叫着闹着哭着要学小翠,要不就回娘家。“老东西在,绝不呆这屋。烂眼不说,还脏而拙,笨得像猪。大衣镜捎得容易?碎了?才几月?新床烧成洞,忍了就是了,火柴头扔在地上,发现迟些不就连房都点着了?猪一个样。还孝顒。哼!孝顺母猪!我才不哩。受苦、流泪、活该,怪她命歹。抓养儿子艰辛,她生的,她不艰辛该谁?我寻的男人,没寻婆婆。老东西在,就不在家呆。啥时代了,还强迫·老死尸、妻子,要谁,由他选择就是了。”媳妇哭骂时,就这样说的。
儿子真是!年轻人,路长哩,凑合点,过几年,老成了就会好的,何必上法庭呢?这把老骨头,随便有个角落,不淋着雨,能挡住风就行了。要不了多久,一口气咽下,啥就都完结了,小俩口自然会好的。倔儿子,一副牛脾气。媳妇,没生没养,能同你一个心眼?如今不少亲生亲养的都说不上个孝顺,何况媳妇。倔儿子呀,同你一样心眼的能有几个?人家不是说“如今啥时代了吗?”就按“啥时代”的要求过吧!什么“两半宇纸拿来,拉倒便了”。唉!造孽!
这回,刘阿奶眼前的河水深灰色,没浪花,也没声响,凝重地向前蟮动,如一股巨大的液化铅流。天空灰雾濛濛。河边没有树木,也很少小草。几声不知什么虫叫,孤声凄凉。忽然有东西脸上一碰,又离去,两只蜻蜓,一只驮着另一只,几只翅膀颤抖,似费大气力,又似很轻快,发出嗡嗡的响声。踅了会,朝远处飞去。刘阿奶瞅着,眼里突然闪出了微光,浑身抽搐了一下,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有一种说不淸的气流,在全身上下窜动。
奇怪。早就不这样了,今天怎么又……死鬼去后,这感受很少出现。儿子结婚第二晚,儿子媳妇睡得迟,房子灯通亮。窗子上,映出儿子媳妇的头影,脸向着脸,四片嘴交替开合,轮廓淸晰可辨。两脸距离靠得很近。一下子,四片嘴唇相接了,貼得很紧,好久、好久。刘阿奶流出涎水,滴在衣襟上,她丝毫未觉得。窗上影子抱在一起时,灯熄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垂出的涎水也吸进嘴里,舌头舔了舔嘴唇,咂巴了几下,似乎味道极足。这时,她感到体内像憋满了什么,非得发泄出去才舒服。她两手捏得紧紧,腿也缠在一起,像要拧成麻花,此后几夜都如此,还老梦见死鬼。
该怪郭净老头还是怪自己?一跤跌倒,恰爬在他跟前,扶起来也就罢了,偏偏捏住手不放,二十年前一样地捏着。有东西从两手间流通了,身上一阵酥麻,后来想起也发麻,不知啥原因。唉,郭老儿,命硬,接连克妻,二十年前……现在又……命硬哩。
好女不嫁二夫。男人不,男人可三妻四妻……谁叫自己是女人?
蜻蜓早飞远了,刘阿奶仍在张望。眼光收回来,又在周围细看,企图再看一对两对甚至几对同样的蜻蜓。蜻蜓再没看到,刘阿奶眼睛却活了,竟然渗出点泪来,烂眼圈有了点湿润。腿上也来了劲。微风吹动散在额前的华发,她用手缠在发髻上。儿的呼唤声频频地从远处传来,她回应了。她瞪了眼凝重的铅流,似极厌恶,终于没学成鱼婶。
风大了,呼呼声中杂有飕飕声。天穹似要垂到地上,把地上一切都压倒、压平。黑色巨流在上涨,涨到与岸平了,接着就要冲绝岸堤,把人间一切都淹没,都容进黑流里,带到很大很大的海里去,连同儿子媳妇和刘阿奶自己。鱼婶和小翠几年前就去了。刘阿奶眼前变成一片浑浊,她就在浑浊之中分不淸天和地和黑流。她恍恍惚惚,悠悠荡荡,飘飙然如在云里雾里水里。她怕了,她一挣扎,喊道:“救命啊!”声音挺大,以致跑来个行人问道:“大娘怎么了?”她这才睁开眼,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她怪自己,这境地竟也白日做梦。不过,那情录确实可怕,倒不是怕自己怎样,自己是专门来学鱼婶的,这回是决心已下死,绝不再走回头路。倒是怕儿子媳妇也遭了殃,学鱼婶不就是为了他们?
人说滴水滴在旧窝里,全假的。如果是报应,也该是前世亏了人,造了孽,今世才落得这等下场。
两个媳妇竟是一个腔调:“养活老东西就不再当妻子;要妻子,就得赶走老东西。”难为了儿子。倔儿子偏要养老娘,妻子由她去。不能行的,儿子不能没媳妇。儿子总不能过独身。
也难怪媳妇,自己烂眼瞎眼,拙手拙脚,动一动就损坏东西,养活个废物,儿子还要让吃好穿好,平时买这买那增加不少负担。他们并不宽裕,媳妇咋能不怨恨呢!
垃圾呀,真正是一堆废垃圾!
郭净老头,怪。那日竟跑到家里来,说:“人老了,要有伴,孤孤独独不是个法式。想法子活,总会活得好一点。”嘿,人实在说不淸。自那日跌倒一次,就感到身上有东西流动。还巴望着再跌倒一次,再叫他扶起,再让他把手捏一会呢。真羞人,有一回竟梦见他,还睡在自己炕上。这颗早已死了的心,莫非还……老怪!
儿子好,但儿子脸皮薄。这心思万不能叫他知道,知道还不气死。他几次说道:“东庄李大娘,都快六十了,儿媳几个,孙子一群,竟和同庄麻老头一起过了,丢人。叫儿孙怎么生活?不知咋想的!”儿子还说:“如今电视也真坏,尽演些老头子老婆子结婚的事,存心给当儿孙的难堪!”听那口气,真有点愤愤不平哩。不能怪他,好女不嫁二夫嘛,嫁了二夫,就不能叫好女,嫁了二夫的娘,就不是好娘,就给儿子丢了人。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说的,大概不会错。虽说自从世道变了以后,这规矩也眼着变了,变了又怎样?变了人们也还是这么说。只是年轻人沾了光,年轻人可以嫁几夫。谁让自己老呢?
这茬人,命苦哟。做媳妇时,媳妇遭贱;做了婆婆,婆婆又遭贱。听妇女干部说:“妇女解放了几十年,但仍不彻底,要继续解放,让妇女彻底自由。”彻底自由了好!但那与自己这茬人无关,这茬人生就的苦瓜,好处永轮不到。
听说现如今又时兴小人孝敬老人了,咋就在儿媳中兴不开呢?鱼婶干净了,了结了,但迟了些。她应走在小翠前,就不背个逼走媳妇的名声。小翠也太任性,一使气就跳下去了,年纪轻轻,何苦来。不能像鱼婶一样,应走掉自己,让儿子媳妇过好日子。
“孩子的福会有的,你享得上!”嘿嘿。死鬼,死的时候,还骗人!
刘阿奶胡乱想了许多,思绪几乎扯不断。她想站起来,腿不听使唤,站不起。手脚都麻木了,脸也是。“扑通”一声,极简单的事,却迟迟实现不了,太晦气。
对面崖道上,走过来两男女,面目看不清楚。一对老人,是肯定的。女的骑在驴背上,男的牵着驴缀绳,走在旁边。偶尔,男的一手扶住女的脊背,一手抓住女的一只胳膊,小心护着往前走。刘阿奶望着那对老伴侣,一直到看不见。这情景又使她想起年轻时,也是这样,她骑在驴背上,死鬼牵着驴籩绳,有难走的沟壑,本来可以走过去,死鬼却硬要把她抱过去。“唉,早知如今这下场,三十几岁时就应该……迟了,迟了!”刘阿奶自语。
天色不早,是时候了。再拖下去,儿子找上来,不就和上次一样?可不能把儿子再害下去,我心疼的儿子哟!刘阿奶试着伸了伸两腿,一双手在膝盖处上下抚摸。之后,用衣襟揩了揩迷糊的双眼,又把几乎全白的头发向后捋了捋,把极小的发髻缠紧。接着,扶住石台站起来,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口里念叨着:“死鬼!我来了,我来了……”边趔趔趄趄,朝岸边,朝黑色的巨流走去……
两只手搬住了她的肩膀一在她离岸边还有一步,闭住眼睛就要扑下去的瞬间。她一惊,转眼一看,是郭净,不知是天上降下来,还是地上长出来,这老怪。
“咋这样?”郭净抓住她两手,拉着她,向后退了几步,“给你早说过,想法子,总会活得好一点的!跟我走,到我家去!”
刘阿奶先是怔怔地,瞅着郭净严肃挚诚布满皱纹的脸,没有话。稍许,她扑向郭净,头抵住郭净的胸部,抽泣起来,久已干枯的眼睛里,泪珠竟一颗颗滚下来。郭净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和粗皱的脸面,一股暖流流遍了她的全身……巨大的黑流,仍旧默默地向东流去。西边山头上的云层,却渐渐淡了,现出一片白光来。说不定,夕阳会透过薄云,把它的余辉,投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