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仍然相距三十丈左右。她在前,他在后,她叫莲莲,他叫顺子,一个庄里人,她家村西,他住村东。
这是吴村到县城最偏僻的一段路,绵延三四十里,不是起伏的山梁,便是难走的峡谷。没有庄稼,没有人烟。平时很少有人走,集日才有不多的几个人从它上面踏过。乱石分布在路的两旁,是这里的永恒存在物。小草从石缝中钻出来,稀稀疏疏,显示出一点绿色的生命。偶尔几声虫叫,给荒凉增添一些活力。
“狗日的天,山野里也凶闷!”他朝天空望去,碧蓝碧蓝,鹅毛大的云点都不见,太阳光像万根银针从空中刺下来,地面上都能折射起火苗。石缝中的小草打蔫了,屈蜷在石阴中不敢抬头。虫声慷洋洋的,没有先前的淸亮。他挎一个帆布挎包,右肩上搭着刚脱下来的一件时新的白衬衣,顶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胳膊上亮出疙疙瘩瘩的肌肉和黑黝黝的肤色。穿一件红背心,远远望去,像一盆烧着的木炭。裤腿挽得老髙,两个腿肚子上的肌肉,看上去,硬得像两块石头,那是力的积聚,如果用力踢一下,准能踢倒一棵树。脚蹬一双凉鞋,借着步子的跨动,驱走些微暑热。始终阴沉着的脸,给人一种不可猜测的感觉。他从额头上抹了一把,向下甩去,汗滴刚一着地就不见了。他望前面,穿红的确凉衬衣的她晃着两臂,向前赶路。一股反感情绪陡然升起,他狠狠地盯了一眼,心里骂道,“哼,偏偏遇上了她,扫兴!”
她爬上了一段坡路。口里喘着大气,脸红得像要下蛋的母鸡,汗水从额上脸上流下,衬衣和肉粘在一起,脚底也烧得厉害。她停下来,拿出手绢擦汗,顺势转过身,偷眼朝后面看去,他正一步一步从坡根向上走来。一路上她不敢正面回头看他一次,她害怕他那道眼光,她知道那眼光像刀子一样尖利,能把人的心刺穿。她很想和他一块走,荒山野岭中,和这样的人同行,无疑有种安全感,歹徒野兽,都不必害怕;她又不敢和他一块走,他认她家是冤家,她爸爸和他家的事,她不止一次听到过,如果他要在仇人的女儿身上实行报复,那这里就正是他发泄积怨的好地方,她怕他……于是她和他保持二三十丈的鉅离,表现出若即若离的样子。
上了坡,他看着她走动的背影如同看到当支书的她的爸爸。如果赶上几步上去,只消一拳就可以把她打翻在地,然后两手朝脖颈掐住,狠狠用力,要不了一会儿,白眼就会酾出来,捏一只鸡一样简单,或者照胸口狠狠地踏下去,血就会从口里流出来,或……总之,容易,要不了多大气力。十八年了,十八年了呀,这仇!
队长满口喷着酒气,两只眼睛血红,嘴角流着涎水,摇摇晃晃来到他的家。
“顺子妈,嘿醺嘿……你,我……过来呀!嘿驪嘿……”队长一副流氓相,结结巴巴边说边朝妈扑过来,妈躲闪开来,队长扑了个空。
“队长,你持重些!要不,我不客气了!”妈气得脸色煞白,厉声说道。
“什么客气不客气,人都这样,动动脸蛋还不行吗?过来呀!”队长死皮赖脸,说着手向妈的脸上伸了过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妈的手打得生疼。队长懵了。酒醒了好几分。愣了一会,瞪着两眼,恶狠狠地说:“臭婆娘,看得起你,别给面子不要面子。等着瞧吧!”说罢捂着脸—溜烟跑了出去。
那个冬天的早晨,寒风像锥子一样,往人脸上猛刺。战天斗地的社员们,坐在梯田地里,在队长的指导下,进行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敌人”是“罪大恶极”的爸,爸面向着群众,站在地埂边,背后有两丈多高的山崖。脖子上挂着一块用地里挖出来的朽棺板做成的大牌子,足有三十斤重,上面系着一根细铁丝,勒进了爸的脖子。寒风一个劲地刮着,坐着的革命群众和站着的“阶级敌人”都浑身发抖,牙齿咯咯响。唯独队长慷慨激昂,显示出这个“革命战士”与天与地与阶级敌人斗的大无畏精神。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抓革命、促生产!”队长领着大家声嘶力竭地喊。然后,指着父亲的鼻子吼道:“说!为什么破坏农业学大寨!”
“我没破坏农业学大寨!”爸回答。
“没破坏,你日你妈为啥迟到?”
“女人病重,熬了点药。”
“熬你妈的x,死了人也不得耽误学大寨!”
“嘴里干净点!”
“我日你奶奶和你的祖宗八辈!我斗你坏分子,我嘴里不干净?你妈的x才不干净!”
“你……”爸朝队长走了两步,愤怒的目光射了过去,队长腮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吼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一连串的口号声冲向天空,展动了山野。
“坦白!”队长继续吼。
爸铁着脸没有说话。
“混账东西,为啥不坦白?你在日你妈吗?”队长气急敗坏,脸上青筋暴突。
“你才是真正的混账东西!”爸有力地回斥道。
“嚓!”队长恼羞成怒了,顺手捞起一把铁锨,砍向爸的小腿。爸慘叫一声,从山崖上跌了下去……
寒风刮得更紧了,大地在风声中颤栗。社员们看着爸掉下山崖,如同看一个大土疙瘩从崖上滚下去一样,丝毫没有引起惊叹。他们只是站起来,把自己的衣服往紧襄了裹,两手搁在袖筒里,抱在胸前,瞅着队长,脸上奄无表情,个个像木头人。队长朝崖下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大声喊道:“还不都干活去,死人一样站着干啥?”社员们这才散开去,各干其事。
爸被砍折了K,跌断了腰。由于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致伤,队里赤脚医生不敢治疗,卧床三个多月了,已经依一把干柴,脸色蜻黄,没有血色,大小便进不了厕所,全靠妈照蹼。
这天,妈一上午都没有离开爸,光流眼泪。爸的眼晴一直闭着,病严重了。中午,爸似乎好了点,示意妈扶他坐起。爸把九岁的他叫到跟前吃力地说:“爸发现了他们丑恶行为……他们陷害……”爸歎了一会继续说道:“爸的死,你要记、记住。队长,哼……”爸的眼睛像火一样闪了一下,看了妈一眼,闭上了,两颗泪珠从瘦削的脸上滚下来。这天晚上,爸离开了人世。
一个消息像晴天霹雳,震动了全村,妈上吊死了。接着又一个消息悄悄传开,队长蹿进了顺子家,顺子妈烧伤了队长的脸,队长的一把刀子遗落在顺子家的炕沿下……
他哭干了眼泪,住在村东姥姥家。每当他梦见妈,妈都要像爸一样给他说:“顺子,你要记住,爸和妈的死,都是队长……”
几年来,他到城里告过几回状,结果队长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倒升为村支书,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听人议论道,小民告状难啦!现在虽然各种法律齐备,称得上“法网恢恢”。但是,法由人解释,要人执行,执法者玩法。有法无法还不是一回事,况且现在人们都向“钱”看,虽然精神文明喊得整天价响,真正做的有几人,钱最有威力,是万能的,有了钱可以买到一切,包括良心、原则、道德、法律。他对这些说法不完全相信,然而负有罪债的队长又升为支部书记却是事实,他缺少钱,也千真万确,他曾心灰意冷过,认为告状的路很难走通。也曾产生过私下了结的念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叫队长的血流尽以后,再放出自己的血,人生不过如此,死活都得有血气有骨气,都得硬邦些。
现在他不这样想了。现在他胆壮腰直,充满信心——他有钱了,挎包里整五千块。他像牛一样劳作,责任田种大量药材,一年就收入几千块,还不算粮食鸡猪等项收人。辛苦是辛苦多了,苦点不算什么,怕苦还箅男子汉?苦得舒畅,也是一种享乐。痛快地辛苦,比父亲的那种辛苦简直是天上地下。
富了,报仇心更切。
状,他决心继续吿下去,挎包里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实实在在的钱,可以给他撑腰。他仍然认为王法天理应该是公正的。他还相信,他正迈步走着的这条山路是一条通向法律,的路,如果真的正道难通,他就发挥钱的威力。前面那个穿红衬衣的女子正是他要告的村支书的女儿。”望见她,一腔怒火熊熊燃烧,他觉得胸部就要裂开了,眼睛里也喷出了火,火苗向前延伸,要把那个穿红衣服的烧穿,烧成灰。他快步走,要赶上她,一把抓住她,先让她尝尝汉子拳头的厉害。他甚至想到以牙还牙,让她品尝受侮辱的滋味。“报在妻女”的古训早有了。况且,她正含苞待放,俏样儿村里第一。想到这,他的肌肠一阵蟠动,有种说不淸的感觉。他放眼一望,山野极度空旷,除了灼人的阳光,只有他俩,这地方正好……他心里很是冲动,脚步更快了。
翻过山梁,下了山坡,过了一条沟,又要上山了,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沙沙沙,越来越近。她扭头一看,他大步流星赶来,距她不过十丈远。她心里一阵慌乱,怎么了,他追了上来,他要干什么?她的脚步也加快了,她要把K离重新拉开。
山沟里吹来一阵风,吹在汗水湿透了的脊背上,她感到凉快。她向前面山头上望去,天空出现了几片云朵。风继续吹来,闷热逐渐消退,正是赶路的好时候。
进城买好针剂,天黑前尽快赶回去。父亲病得重呢,高烧退不下去,一晚上尽说胡话。什么“我……唉……报应……死……债……”不知说些啥,完全不慊。现在不知道怎么样,她步子更快了。
凉风不断吹来,闷热完全消退。他心头燃烧的火熄了大半,肌肠里停止了那种蠕动,胸中舒杨了许多,眼睛里也不再感到有火。看到前边的红衬衣小跑一样前行,他反而放慢了脚步。他得意了,你这家伙倒精灵,跑那么快,怕了?你也有怕的时候。跑得脱吗?要抓你,只消一口气就可以追上。算你运气好,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