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桓帝时深秋的一天,其时武都郡郡治尚在今甘肃成县。著名经学家武都郡太守马礅从衙门走出来,脚步拖得很慢。一个书童提着几卷帛书,一个琴童捧着七弦琴,极小心地随在他的身后,不敢稍有逾越。到了台阶边,马融突然停住脚步,两手稍向后背去,慢慢仰起头,凝望着茫茫长空。眉宇间皱着,表情严肃复杂,似有无限心事。灰暗的云层中透出隐隐白光,略带凉意的东南风拂动他花白潇洒的长须,吹掀他淡蓝色轻柔绸袍的下摆。他忽然闭住双目,仿佛陷人了沉思。那沉思似乎是极为睿智的,以致使他修长的身子和严肃的脸庞显得容仪温伟。良久,他睁开双眼,极目环视:鸡山参天而立,麦垛山一片墨绿,牛头山、牛岭山、五龙山、凤凰山霜林红叶如画;东河和南河交汇以后,像一条长长的白带子,从青山的缝隙中职去。然而这景况,他目睹了十余年了,却好像今天才第一次发现,感到格外新鲜,格外亲切,格外迷人。忽然,大雁的声音隐隐传来,愈来愈亮。一会儿,“人”字形的雁行整齐而有序地从衙门的上空飞过,逐渐向南远去,消失在鸡山峰顶的天际。那雁群的鸣叫仿佛只是重复两个字:“离去!离去!”雁群早就看不见了,马融却仍然痴痴地望着,似乎要把他们唤回来。
“老爷!走吧,会着凉的。”书童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很理解老爷的心情。这几天晚上老爷觉睡得很少,深夜还在注释《尚书》和《三礼》。皇上发来圣旨,迁调老爷为南郡太守,明天就要离开了。居久了的地方,一旦要离开,难免会有依恋之情。然而,六十多岁的人了,过分的优郁和操劳,会弄坏身子的。于是那书童看了琴童一眼,又催促道:“老爷,走吧!时间不早了。”
“噢!是该走了!”马融像从梦中惊醒,一机灵,把眼光收回来,转过头,痴痴地看着书童和琴童,喃喃道:“是该走了,该走了!”
从衙门到绛帐台,路虽不远,往日他总是来回坐车子。今天,他却决意徒步而行。
百姓们大多认识他,纷纷伫立两旁,恭敬让道。此种情景若是在以往,他定会感到髙兴,今天却产生了一种戚戚然的感觉。他有些烦躁,便加快了步子。
绛帐台位于孔庙之侧,始建于马融任武都郡守的第二年,是专供他讲学的场所。台形外圆内方,台顶有绛红色纱帐覆盖,色调协调而优雅;台前两道长庳,为门外弟子听课之处,台内上方为马融讲台,讲台前遍铺苇席,是堂内弟子听课的所在。
大约两袋烟的功夫,马礁到了绛帐台。百余名弟子正满脸忧戚等候在帐外,看见马礅到来,一阵骚动。马融停下脚步,捋了捋胡须,望着他们。顷刻,骚动归于平静,弟子们恭立两旁,让出一条道来。马融看看他们忧戚的脸面,心里有些难受。
“先生到了,先生请!”右边的一个眉淸目秀的弟子,向前走一步,深深拥了一躬说。
“先生到了!先生请!”弟子们齐声说,同时都深深地鞠躬。
“大家久等了!”马融抱拳,客气地说道,走到帐内。五十多位弟子,眼了进去,其他则坐在帐外的长廊上。
马融在讲台上书案后面盘腿坐下来。书童把几卷帛书摆在书案左侧,取出其中的一卷展开,放在中间。揭起书案右侧的镂花育铜香炉盖子,加添进几撮植香末,小心地盖好。琴童打开琴匣,将七弦琴搁置于书案旁边的琴桌上。然后两人恭敬地侍立在马融身后。
讲台下,堂内弟子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定,备好帛簿和笔砚,准备作笔记。
“诸位!”马融注视着弟子们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奉旨去南郡任职了。”他说得很慢很吃力,每个宇都好像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掏出来的。停了停,才继续说道,“上午办理了移交手续,现在给大家讲最后一次课。
台下的嗫泣声打断了他的话。透过香炉中升起的缕缕香烟,他抬头望去,几十人的头全低垂着。马融被这种场面感染了,眼睛里也憋满了泪花,他强忍着不让泪花从眼睛滚出来,便从袖管里掏出手帕轻轻擦拭。
“大家不必难过!”他的声音在颤抖,“人的死生别离,同月的阴晴圆缺一样,乃自然之常理……”
然而,哭泣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话语,他无法继续讲下去。
这情景不禁使他想起了十余年前一那是东汉顺帝时,由大将军梁商推荐,皇上降旨派马任武都郡太守。武都郡地处西陲,大山盘结,氐羌杂居,经济文化十分落后。同僚亲友们规劝马礅,叫他向皇上启奏,以身弱为由改任他郡。但马礅却认为,正因为落后,更应加倍治理,奄不畏缩,决意前往。
离开洛阳的前一天,讲学完毕,绛帐内外数百名弟子把他团团围住,不忍离去。想到老师就要离开他们,到边远艰苦的西陲去,个个便伤心流泪。特别是两位高足郑玄和卢植,更是泣不成声。待把众弟子说散尽以后,他俩还和老师坐到深夜。
第二天清晨,亲戚朋友,送别者几近千人,郑玄和卢植送出洛阳郊外数十里,久久舍不得分开。
那些情录一想起来,就让马融激动不已。今天,又要与武都郡的弟子们分手了,怎能叫他不牵肠挂肚呢!
“感谢大家的盛情。现在讲课吧!”马融定定神儿,捋了捋胡须,说道:“今天我不准备讲解经文了。想讲一点做学问的原則和教育的问題。”
哭泣声停止了,显出一片肃静来。马融的声音由轻柔逐渐宏亮,既缭绕于帐内,又飘溢出帐外。弟子们挥亳疾书,认真做着笔记。
“我曾想注释(左氏春秋》这部经典,后来看了看景伯(贾逵字)和季产(郑众字)两位老前辈的注解,觉得贾注精而不博,郑注博而不精。一个稱深,一个博大,各有千秋。但两者合起来不就既精深又博大了吗?我何必再去费功夫呢!便打消了注释《左氏春秋》的念头。”马融不紧不慢地讲道,虽然扶风方音较重,却讲得淸晰而宏亮。
弟子们抬起了头,目光集中在老师的脸上,一动不动地听着,神情十分专注。
“然而,由此我却悟出一条治学的道理,”马融说,“做学问必须要既博且精的。不博不足以广闻,不精不足以深透,只博不精或只精不博,都是有所偏废的。偏废则不全不善,不全不善便不足取。”
弟子们又都低头赶紧记录,笔底速度十分快。不快不行,没有讲义,稍一马虎,这等玑珠般的语言就会遗漏几句,遗漏了是十分可惜的。
一直恭立在身旁的书童和琴童,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坐下了,两手托住下巴,目不转睛地瞅着马融的脸。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治学原则,是应该十分重视的。”马融平静地讲,“‘罔’则昏昧,昏昧就不能进步;‘殆’则恍惚不安,恍惚不安就没有立言的根据。既‘罔’且‘殆’,要取得成就是不可能的。现在的问题是,不少人‘学’则有余,‘思’则不足;背诵的经书文句不少,缺乏纵横贯通的思考,以至于各执一端,互相诘难,师法家法,不能同异。这种情况,虽然从学术讨论方面讲,也有些好处,但它终归有碍于学问的发展,是一种不良的现象,具备了兼通古今,融合各家的气度和学识,才能造就大学问。如此,不重视处理‘学’和‘思’的关系是不行的。”马融的话语忽戛然而止,余音仍在帐内袅袅萦绕。
突然的停顿,使弟子们抬起头来,向台上望去。老师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示意略缓一口气,于是绛帐里气氛活跃起来,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翻着帛簿,有的拿笔又写。
马融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腿,又盘膝而坐,继续讲道:“古圣先贤的经书不可不深钻细研。只有弄通了古文经书,才可以明本源,防伪冒。当然,今文经书也是要认真读的。但,通过读要辩出个是非真伪来。做到了正本淸源,才能使学问进一步发展。”讲到这里,马融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鱔出一丝淡淡的不快。稍一停歇,便加重语气讲道:“有人提倡反传统,认为只要是传统的东西,不问青红皂白,就得反,就该反。这怎么行呢?没有古,焉有今?今者古之续也,优秀的传统文化是一定要继承的。我注释《尚书》《三礼》诸种经典,就是为了向人们介绍优秀的古代文化。优秀传统的断裂,必会使人们丧失自信,举动盲目。危险啊危险!”马融一口气讲了这许多,显然是带着某种情绪讲的。脸有点红,脖子上的青筋微暴凸,还出现了几个手势(他讲课原本不用手势),并且动态较大。停下来,接连咳嗽了几声,书童忙捧上一杯汤水,说:“老爷,休息吧!您老身体……”“也好!”马融喝口汤水,朝台下说道,“休息吧!”弟子们却并没有散去,不少人走上前来,围住他们的老师问长问短:
“老师,您讲得太好了!听您一次课,胜读十年书啊!”
“老师!我今天才懂得了治学的道理。”
“老师,您的教诲,我等将受益终生。”
“老师,您既善操琴,又好吹笛,请您操一曲您最拿手的《泣颜回》,给我们听听吧!”
马融生性旷达,不大拘泥于儒者的礼节,对弟子们比较随和,因而,弟子们也与他亲密相处,无话不谈。一听要他弹琴的请求,便慨然应诺,移步坐到琴桌前,揭去琴衣,调好琴弦,信手弹来。这首《泣颜回》据传系孔子为悼念自己心爱的弟子颜回而作。曲中既有对颜刻苦好学的赞许,也有对他不幸早亡的沉痛悼念,曲调婉转多变,情节激越深沉,将师生之爱、友朋之情,表达得淋滴尽致。特别经马融在此时此地弹来,更有一种裂石穿云、震魄摄魂的力量。随着其手指的徐疾涩滑,那琴音忽而如大河怒吼,忽而如小溪淙淙,忽而如春蚕吐丝,忽而如饿马摇铃。各种感情都随着手指的弹拨移动,从根根琴弦上释放出来。弹到后来,他似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物我融合为一体,达到了出神人化的境地。
弟子们个个被陶醉了。他们的情绪随着琴声而起伏、而左右,全然不由各自掌握了。他们完全拜服在老师的面前了。一曲终了,人人觉得浑身舒坦,灵魂也似乎得到了净化。马融两手按住琴身,深深舒了口气,闭住两眼养气养神(这是他弹琴之后的老习惯),一动不动,活像一尊庄严的雕塑。稍许,他睁开眼睛,缓缓站起,吩咐道:“继续讲课吧!”
弟子们各就各位,马融又开讲了:
“地方贫困,更应重视教育。良好的教育可以化民,可以兴邦。民化,然后聪慧;邦兴,然后致富。不重教育而薏民富邦者未之有也。我来武都郡十余年,以太守之位而亲自登台讲学,即为此郡长治久安计也。为政一方,欲造福黎民,当求治本。本不治,或施小惠,笼络人心,或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虽求治心切,终将南辕而北辙。只要你等善体此意,知而行之,此地有望矣!”
也许是天晴了,一缕阳光从绛帐缝里射进来,恰照在马融的额头。马融似乎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不禁加快了讲课的速度:
“你们都是本郡的有识之士,要把我所教的知识传播到全郡各地,让它们开花、结实。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最后囑托,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于我!”
最后一句话,马敲讲得缓慢无力。讲完他朝弟子们摆了摆手,弟子们却纹丝不动。他只好站起,命书童和琴童收拾好帛书和瑶琴,从讲台上走下来。弟子们让开一条通道。他慢慢往外走。到了绛帐门口,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朝里面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毅然掉转身g子,一步跨出帐门。
绛帐外面的情景把马融惊呆了:黑压压一片人群,聚集在绛帐门前,长廊上和长廊周围到处站满了人,站在前面的是三位德髙望重的老汉。
看见马融出了帐,三位老人跪倒在地,齐声说道:“大人对武都郡功德无量,武都全体郡民感谢您!”
接着所有的人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大人对武都郡功德无量,武都全体郡民感谢您!”
马融赶忙去扶三老,三老硬是不起,说:“我们要跪送大人回府!”
数百人长跪不起,深深地感动了马融,他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了。他用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诸位乡亲……诸位父老……承蒙爱戴,我马季长……感谢你们的深情厚意……情意我领了……我领了……大家还是请起……请起……”然而,竟无一人站起,马融无奈,只好从跪着的人群之间躬身走了过去。
走出人群,他再一次转身站定,请大家起来,但仍无一人站起。他不知如何是好,望望庄严的孔庙,望望熟悉的绛帐台,他心潮澎湃,不能言语。但他不走,大家跪着总不是办法,于是他只得转过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数百名百姓直到看不见他了,才站起来。站起来,却不走,又围着绛帐台,久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