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来了，仍在门外徘徊，第三次了。
难啦！这一步，如同进天门，出出进进三十多年，不知道难的滋味。人说出的门植低，进的门檻高，实话。如今才知道，那千万次自由出入，就是一种幸福，只是处于福中，不觉得罢了。早知这等难辛，就不那么随便地出来。出来了，重进去，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怪谁呢？似乎该怪自己，又似乎该怪他；似乎两人都该怪，又似乎两人都不该怪。到底该怪谁，说不淸。
天是黑了的。门房房檐下，不怕人看见，少呆些时间是不可以的。被人看见当然不好，看见了，人们会奇怪，人们会笑话，自己也会难为情的。时间太多不行，这黑天，这偶尔飞来的雨星，还有呱呱的蛙声，不是个事儿。
要紧的是如何推开门走进去，看到他，说明白……三次了，还进不去，窝囊得很。
五十三天了，他的头发该理胡子该刮了；衣服该洗第三次了；衬衣左肩上的那道小口子本该缝的；那件蓝上衣的第二个纽扣缝上了才能穿；那双鞋带已断了几次，打了几个结，不能系了，早该换新的；护膝应天天套上，这天气，关节炎不会不犯的；炕应烧热，老骨头，不能凉的……炕柜、桌椅一天少说也应抹一次，地上也应每天扫的；炕墙上那画右下角的一颗图钉掉了，该找到压上去；玻璃杯子用过后，擦干扣在瓷盘里才好；缸里的水三天要全换一次，不然会变味道……五十三天竟觉得老长、几年了似的。
她认为不该再犹豫了，干干脆脆推门进去，他不会怎么样的。
一阵风刮来，裹着雨点，打在她的额头，冰凉。她打了个寒颤。蛙声比刚才小了点，也稀了些。她忽然于烦乱中又觉到了凄凉，五十多岁的老婆子，是禁不住事了，真正禁不住事了。她把头发拢了拢，把衣服理了理，虽然看不淸，她还是觉得理整洁了。事实上，她的衣服本来就是整洁的，从没散乱过。
她要推门了。伸出右手，朝关着的门推去，一接触门扇，又立即收了回来，她感到像触了电，一阵发怵，从手指向全身扩散开来，这感觉同早先和他的手第一次接触时的感觉一样。她又犹豫开了，心里不知想什么，啥滋味，她全然搞不清。
今天定然要进去，来时就是这样想的。径直走来，来便推门，推开门就进去，进去了就给他说话，说完就把屋子仔细收拾一番，收拾完了就把扫帚放到门扇背后，把水桶扣在水缸旁，锅台上用减面洗一遍……还有蓝衣服上的第二个钮扣……然后坐下来，对着他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想了好几遍，想得好好的，到时候却……唉，女人家呀，女人家……
咳嗽声！她屏住呼吸，心突突跳个不停，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这颗心以前好像没跳过，现在才开始眺起来。一连串的咳嗽声从门缝里挤出来。干咳，没有痰，她听得出来的。老毛病，气管炎，又犯了。这种天气咋能不犯哩！听，还在咳，又是一连串，肯定是噎得气都上不来了，脸当然窘得通红，她两手使劲揪衣襟的摆角，可她不觉得自己的这种动作，她开始焦躁了……他一直没开灯》盘腿坐在炕上，背靠着墙，眼睛闭着，有时也睁开。睁开的时候，昏黑的屋子里，简单的几样家具的轮廓便映入他的眼帘。他似乎看见桌子上，椅子上、柜子上厚厚的灰尘。自她离开的那一天她细细地打扫了一遍后，他一次也没动过。倒不是自从有了她，他就没干过这些活，主要是他实在不想动。一大把年纪了，孤零零的，像山神庙里的泥像，干净个啥！炕没烧、冰凉的。凉就凉吧！一把老骨头，啥也不知道了，就万亊大吉了。
五十几个夜晚，他就是这样坐着的。坐着坐着有了睡意，自然就睡着了，醒过来后，便仍然坐着，再睡不着，坐到天亮也就罢了。有时坐累了，便躺一会，躺的方向、动作、随便得很，怎么方便，怎么来。偌大的炕，反正只他一个人。衣服是不脱的，被子懒得盖就不盖了。想盖的时候，就盖她盖过的，枕头也枕她枕过的。盖藿她盖过的被子，枕着她枕过的枕头，他心里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就想起了许多三十多年来经过的她的事和她和他的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着了便做一个甜蜜的梦，梦醒了就生出许多惋惜和惆怅来。于是他便想，能永远沉睡不酲才好哩！咳嗽罢，他把盘着的两腿伸开来。
过了会儿，又收回来，两脚着炕面，膝盖拱起，头倚在膝盖上，成狗蹲状，眼睛便又闭上了。闭上眼，貌似平静，脑子里却翻腾起来。她在时，他咳嗽到噎得上不来气的时候，她总是轻轻地给他捶背。然后，递过一块热毛巾让他擦脸，然后，端过一杯温热适度的开水送到他嘴边，然后，放好枕头让他躺下，然后，他瞅着她优虑的神色微微对她一笑。现在，他觉得一种从没有过的心情，具体说不出个道道来，只觉得复杂得很。原先的情景在脑子里一幕幕出现了，像演电影，他就让它自由地演，他愿意这样，愿意回味这些以前的并且在他看来以后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事情，他思意就这样蹲着回想到天亮。天才黑下不多时，有的是时间，况且，屋子里这样寂静。
然而，她还在门外屏吸静听着。不咳了，她才缓缓地，长长地呼吸了几口。他当然不知道外面的她及她的情况。因为她的脚步还没从门植上迈进去……
那年，十九岁的她，糊里糊涂到了他的家。
他二十三岁，年龄倒是相仿的。他家只他一个人，据说他父母都已去世，无兄弟姐妹，他孤身独居已经三年了。她的父母很能生孩子，大小九个，八个是女子。她家的家道不怎么好，吃洋芋、吃窝窝头一顿也得一大锅，他爹对她家常一斗八升地接济。他家对她家是有恩的。如今他守孝三年已满了，他人好，家道也未衰落，肚子总能吃饱，嫁过去是很可以的。有恩要知道报。她不知道他的样儿，也不知道他家在东在西。她只是蒙昽觉得母亲的话是不错的，全家十一张嘴，父亲养活够吃力了，走掉一个，负担减轻一点，毕竟比不减轻要好得多。她由着母亲安排，不知道怎么着就到了他家了。
她到了他的家，便和他过起日子来。日子平静的像池子里的水，连一点波纹也不起。他在外劳作，她料理家务。他的收人，他俩花销是宽宽绰绰的。他对她关心，时新的衣物上市，他总买一件两件回来，说，穿上试试，看合适不，她便接过来，穿起让他看。看看挺合适，她很满意，微微地笑了，他的笑容便也露出来。家里的吃穿烧用，他都不让她操心，到时候就都购买来了。他没有多少嗜好，劳作完了，闲着的时候，就呆家里，抽支烟，喝杯茶。天一黑，就睡了，他内心感到，他是她的很好的丈夫。
她呢？她也很守妇道，她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他拿进门，就不要他再操心了。墙上挂的，柜里装的，桌上摆的，她不会放错。桌椅门窗擦得闪光，地上也不见尘土。他的衣服，老洗得干干净净。他劳作回来，洗涮的用具就到了跟前。洗毕了，热腾腾的饭菜就上了饭桌，并且是他刚想要吃的某样饭。炕烧得恰到好处是不用说的。她很少出门去，她活动的天地主要是屋子，她的世界就是家。她经常接触的人，主要是娘家人和他及近邻，其他人就接触的少了。闲着的时候，她就找点针线活做，不管这些东西做好有没有用处。实在无事可做了，她就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出神。她觉得，她是他的好妻子。
他和她却极少言语。吃饭的时候，她对他说，吃饱些！他回答说，饱了。睡觉的时候，他对她说，睡吧！她便回答，嗯。天气阴沉，他要出去时，她叮嘱说，天会下雨，早些回！他便说，晓得的。她病了，他买来药，告诉她，一天三次，一次两片，记着些！她便说，记得。此外，再没别的话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似乎没一次超过十句以上的。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就和她呆坐着。
他和她一块在街上走动的机会很少，一次在东山开庙会的时候，他选定正会的那一天，一起床就对她说，早点做饭，吃完，穿上前几天买来的那件新衣服，我带你游庙会去！她听完，点点头，就去做饭。吃完饭，她穿上新衣服，也拿出他的新衣服，帮他穿戴好，两个人就出门了。
庙会上，她看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出售货物，她高兴极了。他也很髙兴，对她说，喜欢啥，就买啥，她便挑买几样，有给她的，也有给他的。下午回到家，她很累了，他就帮她洗菜，做饭，除这种时间外，他再没有帮她做饭的时候。
他俩都很高兴，话也比以往多了些。饭后，他对她说，有个孩子该多好，孩子玩的东西那么多！听到这话，她脸上笑容一下消失了。她早就想着孩子了，她曾偷倫做过小孩穿的衣服，在柜子里压着，可许多年过去了，连孩子的影儿也没有，不知是啥原因，她心里干着急，只是没有说出口。现在他提出了，她觉得很惭愧。她只知道，生儿育女是女人的事，女人没有生养子女，是愧对男人的，她没有了笑容，他也就不再说了。他和她默坐了一会，天黑下来，就睡了。从此以后，关于孩子的事，他俩都再没提出过，只在各自心里发急着，盘算着，一直到这条心彻底死了。
平静的生活过了三十多年。他真心关心她，她也真心爱护他。他们互相谦让着，互相客气着，对事情的处理，意见老是那么一致，好像从没有不统一的时候。真正意义上的生气，一次也没有过。如果真有模范夫妻，他和她是够格的。至于各自内心深处有无不同想法，他俩互相之间是无法知道的。他和她之间的语言交流太少了。
平静得太久了，也许应该产生波纹。他和她的波纹是两个月以前产生的，虽叫波纹，其实同没有波纹一样。
晚饭后，他和她照例对坐着，只是她的神色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他以为她疲倦了，便说，睡吧！她迟疑了一下说，不……我有话……跟你说……她有些结巴。他说，说吧！她却没有说。一阵沉默。他和她都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和她的头同时抬起来，目光也碰在一起了。他的目光的意思似乎是，有啥话，说呀！她的目光似乎在表示，叫我咋说呢？两人的目光又调开了。又是—阵沉默，良久，她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想……我想……我想我们分开过吧！他头也没抬，慢慢地说，分开过……只是一大把年纪了……好像她要分开过的意思他早就知道，态度平静地同说“睡吧”一样。虽说一大把年纪了，我想还是分开过。他没有立即回答，低着头，像在沉思。大约三四分钟以后，他仍然低着头说，—定要分开过，也行……不过，不要太急，好好生活几天，再分开也不迟……那两只鸡，还有……都吃了，再……他说了一长串，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对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随后，他说道，睡吧！她便很顺从地和他睡了。
他和她又同先前一样地过了几天平静日子。不同的是，这几天每顿都吃极好的饭。她比先前忙了些，他的衣服，除了身上穿的蓝上衣和白衬衣外，该缝的都缝了，该洗的都洗了，所有被褥也都全拆了，全洗了，又缝好了。他和她也比先前更加谦让更加客气了。话却少了点，有时连吃饱些、饱了之类的问答也省掉了。
这一天，她起得很早，她把屋里屋外，桌桌発発，彻底擦洗打扫了。之后，便去做饭。饭后，就收拾厨房。收拾完，她把自己梳理了一番，梳理毕，她对他说，我想……今天可以分开了。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惨淡的目光，说，要什么，随便拿吧！她说，啥也不要了。他又说，你打算到哪里，以后怎么办？她回答，暂住七妹家，往后走着看。他和她都不言语了，各自低着头，似在想心事。屋子里死一般寂静，使人感觉到如置身荒僻的坟地一样。门外树枝上，一只喜鹊在鸣叫，叫了几声，唰一下飞走了。接着一只乌鸦又落在树梢上，呱呱几声，也唰地一下飞走了。他似乎被鸟的鸣叫惊醒了，抬起头对她说，也好……说完，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个红布包，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包着十叠钱，都是五元的，他取出五叠，用红布包好，给她说，这些年，劳作的结果，看得见的就这些。你拿一半，万一有个用场，不作难……她先是愣愣地望着红包，眼睛里有点湿润了。稍许，用两只顫抖的手，推住他送过来的红包说，我不……啥也不要……你留着！他固执地说，不，你得拿上它！四只手推着红包，僵持在空中。许久，许久，四只手同时松开，红包掉在地上了……
她挟着个不大的花布包袱，迈着缓慢的步屐，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似乎很艰难，走到门口，跷门槛的时候，好像费了极大的气力才从门槛上跨出去。跨出去，回过头，他畎默地站在身后，怔怔地望着她。她的心酸了，两颗浊泪从眼角滚出来，哽咽着对他说，你……好生……将息……他说，你也……后面的话听不淸楚。她转过身，移动蹒跚的脚步，渐渐地离他而去了。在老远的地方，她停下来，转过身，又望了他一会儿才走了。他则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根木桩，望着远去的她，眼睛呆滞黯然无神了。
飞出去，绕一圈，又飞回来，鸟就是这样的。自己大概是鸟吧！不然，怎么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实际还不如鸟哩，鸟愿飞就飞，愿归就归，自己飞出去，归来了，却不能进巢。她这样想。
时间不早了，天好黑哟！雨真正下起来了，落在树上唰唰响。房檐上滴下一滴一滴的檐水。蛙还在叫，她觉得凄怆。
屋里再没传来咳嗽声，她却很想咳嗽了。但她怕咳出声响，硬是压了下去，终究没咳出来。忽然她听到了开门声，堂屋的门开了。接着，她非常熟悉的脚步声从堂屋响到厠所里。脚步声停了，又传来尿声和极响的屙稀声。她一惊，这不是在拉肚子吗？一定是吃得不合适。怎么得了，这些日子痢疾凶得很哩，弄不好，是要老命的。就不知道顾惜身子！咳嗽声从厕所里传来，咳得很厉害，好一会。准是衣服没裹严。可不要咳得跌下去，茅坑里不能和炕上比。不多时，脚步声又响了，从厕所响到屋子里，她的心放下了。她回味刚才的声响，响得那么淸晰，她听见他走动时的嗤气声。
东头的狗咬起来了。跟着，好几只狗都咬起来。她有点怕，她开始怨自己，是时候了，别犹豫了。其实很简单，推开门走进去就是了。别像前两次一样，来了，站上老长时间，又走了。呆在门口，像条老狗，是要惹人嫌的。
唉！我这是何苦来，既然去了，就不该再来了。来了，不就是自我作践？又不是没有地方去，去处不是有几处，还可以挑吗？却偏偏这屋里像有一根线，一头缠在自己心上，老往这屋里揪。有时揪得厉害，揪得心疼极了。打从这门里走出来，就没有一天不是这感觉。好些时候还弄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呢！
为啥要出去，出去了为啥要回来？人啊人！人真正是怪物，自己连自己也是说不淸楚的。
雨越下越大了。世界除了雨的声音，再无别的声响。雨水溅到低矮的台阶上，打湿了她的脚和腿。风襄着雨刮到她身上，又打湿了她的灰衣脤。雨水扑打在她脸上，把她的些许焦跺冲走了。天黑、雨大、路滑，总不能在门外呆到天亮。推门进去，只能这样了。
她最后的决心下定了。她进去以后说什么，做什么？事情定是很顺当的，顒当地同离开的时候一个样。其实这些她已经想过好多逍了，只是还在重复地想。
她掏出手绢，揩去脸上的水和头上的水，又把头发理了理。然后，鼓足勇气，双手推开门扇，一步跨了进去。很快，堂屋门也被推开了。随之，灯亮了，淡黄的光从屋里照出来……
不多时，雨停了，风刮得大了点。蛙还鸣着，狗还咬着，路也还是那般泥……
然而，天空中云退去的地方，星星在闪烁，月牙儿也露出了笑脸，把它们微弱的光投向大地。屋里射出的灯光和星月投下的微光融合在一起，照亮了泥泞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