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叔河
书话一词的历史不能算长久,人们写作书话的历史却不能说不长久。手边有两篇宋人关于《陶渊明集》的,第一篇的作者是苏东坡:
余闻江州东林寺有《陶渊明诗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遗予,字大纸厚,正可喜也。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
另一篇的作者则是陆放翁:
吾年十三四时,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隐。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书方乐,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数日前事也。
写的都是读书之乐,而文情并茂,令人于数十代后读之,仍不禁神往,实在是神来之笔,也就是我心目中顶佳妙的书话了。
因为古今语不同,古今人情和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差异尤大,今人想用几十个字写出一篇好文章,似已不太可能。但我看绪源君的书话《我的〈东坡乐府笺〉》,感觉仍能与读苏陆短文相仿佛。他在船厂当学徒工,月获一十七元八角四,用一块八毛买到“仍取线装形式,拿在手上轻软便利,舒雅美观,打开内页,纸宽字清”的上下两册时的心情,大概也可与东坡先生喜得“字大纸厚”的陶集时相比吧。绪源君写的文章当然要长些,但一开头就介绍“离经常召开‘万人誓师大会’的人民广场仅一箭之遥的福州路旧书店”中“大路货”的情形,便带上了我们恭逢其盛的伟大时代的色彩,为古人所不及见的了。最后一节,他又看似不经意地说到去黄裳家的事,先是将“自以为比较好的版本”拿了出来,终于“只好讪讪地收起书,说别的事”,颇有颊上添毫之妙,亦可谓“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矣。
《从十六铺到高昌庙》、《太有趣的要当心》等篇我也很喜欢,因为都是我想看的真正的书话,不是通常所说的书评。我以为,书话该是以书和读书生活为题材的小品散文,是个人感情流露的点点滴滴;而书评则要对书的内容进行分析,属于社会文化评论或学术随笔札记的范围,主要是一种“公器”,不是我这种闲杂人特别感兴趣的了。书话当然也可以作批评,带褒贬,但总应该有文学的趣味,如孙宗鉴之论《五代史》:
神考问荆公曰:“卿曾看欧阳公《五代史》否?”公对曰:“臣不曾仔细看,但见每篇首必曰‘呜呼’,则事事皆可叹也。”余谓公真不曾仔细看,若真仔细看,必以“呜呼”为是,五代之事,岂非事事可叹者乎!
又如张宗子之论《文选》:
张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曰:“昭明太子为之,他定不错。”问:“昭明太子安在?”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张曰:“便不死亦难究。”问:“何故?”张曰:“他读的书多。”
自古书话都观点鲜明,意思显然,绝不让长篇大论,更无论为了应酬或得双份稿酬而做出来的“书评”了。绪源君对鲁迅、王元化、纳博科夫、库洛特·弗里斯诸人作品的“话”,亦多有近似之处,但全文具在,故无须抄引,请读者翻开书看便得了。
我早已声明自己不会写书评,也很少看书评,但写得好、写得短的散文小品还是想要看看的,自然也包括像绪源君所作的这样的书话,故写此小文,以贺其出版。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锺叔河于长沙城北之念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