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将《春秋》一经对于国君人臣父子伦理和纲常秩序之重要意义表露无余。故孙复的再传弟子胡安国先以《时政论》二十一篇进上,“其论之目,曰《定计》、《建都》、《设险》、《制国》、《恤民》、《立政》、《核实》、《尚志》、《正心》、《养气》、《宏度》、《宽隐》。”并且声言“虽诸葛复生,为今日计,不能易此论也。”献言之后,“居旬日,再见,以疾恳求去。”以表无意于权势。这时的赵构也开始对《春秋》真正感到了兴趣:
“高宗曰:‘闻卿深于《春秋》,方欲讲论。’遂以《左氏传》付安国点句正音。安国奏:‘《春秋》经世大典,见诸行事,非空言比。今方思济艰难,《左氏》繁碎,不宜虚费光阴,耽玩文采,莫若潜心圣经。’高宗称善。寻除安国兼侍读,专讲《春秋》。时讲官四人,援例乞各专一经。高宗曰:‘他人通经,岂胡安国比。’不许。”
今日视之,赵构南渡之初,于经学诸书中独主《春秋》一经,不但是当时情势的需要,也是对熙宁王学的矫枉过正。从此胡安国得以专意传注《春秋》,且讼王学言:
“自王安石废《春秋》不列于学官,安国谓:‘先圣手所笔削之书,乃使人主不得闻讲说,学士不得相传习,乱伦灭理,用夏变夷,殆由乎此。’故潜心是书二十余年,以为天下事物无不备于此。每叹曰:‘此传心要典也。’”
胡安国的注经特色之一,就是把他的现实关怀明确地写入传注。例如在卷一“鲁隐公元年”之“春,公会戎于潜”传云:
“无不覆裁者,王德之体;内中国而外四夷者,王道之用。是故以诸夏而亲戎狄,致金缯之奉,首顾居下,其策不可施也。以戎狄而朝诸夏,位侯王之上,乱常失序,其礼不可行也。以羌胡而居塞内,无出入之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萌猾夏之阶,其祸不可长也。为此说者,其知内者之旨,而明于驭戎之道,正朔所不加也。奚会同之有书会戎,讥之也。”
针对两宋的纳币求和,将“夷夏大防”的观念发挥得淋漓尽致。又如卷十“哀公十三年”之“夏,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传云:
“黄池之会,圣人书法如此者,训后世、治中国、御四夷之道也。明此义,则知汉宣帝待单于,位在诸侯王上,萧傅(萧望之)之议非矣。唐高祖称臣于突厥,倚以为助,刘文靖之策失矣。何况于以父事之如石晋者,将欲保国而免其侵暴,得乎!或曰:苟不为此,至于亡国,则如之何?曰:存亡者天也,得失者人也,不可逆者理也。”这更是针对性极强的历史批评。甚至认为即便亡社稷,也应当以保持中华文化为第一要义。故明清之际王夫之《宋论》言及胡安国《〈春秋〉传注》,认为对于稳定当时局势起了重要的作用:
“是书也,着‘攘夷尊周’之大义,入告高宗,出传天下,以正人心而雪靖康之耻,起建炎之衰,诚当时之龟鉴矣。”
胡安国之《春秋传》此后即成为南宋元明清科第之基本教材。而《春秋》一经的地位也从此孤标特出,未遭异议,一直影响到顾炎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着名议论。后话不提。
又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之四甲编《春秋书国灭》条,说胡安国注《春秋》时,甚至明显地责备到徽、钦二宗的“北狩”:
“胡文定《春秋传》作于渡江之初。其论国灭也,曰:《春秋》灭人之国,其罪则一。而见灭之君,其例有三:以归者,既无死难之节,又无克复之志,贪生畏死,甘就执辱,其罪为重。许斯、顿牂之类是也;出奔者,虽不死于社稷,有兴复之望焉,托于诸侯,犹得寓礼,其罪为轻。弦子、温子之类是也;若夫国灭死于其位,是得正而毙焉者矣,于礼为合,于时为不幸。若江、黄二国是也。其旨严矣。如刘禅、愍怀,皆《春秋》之罪人也。近时鞑虏入蔡,残金之主守绪,乃能聚薪自焚,义不受辱,庶几于江、黄。”
这等于借《春秋》大义,向国君守臣提出了国难当头的三种可供选择的出路:被俘、出走或者死难,并且明确宣示了死难殉节虽然“于时为不幸”,但是“于礼为合”的严厉要求。结末罗大经提及蒙元入蔡灭金,金哀宗完颜守绪(1198~1234年)自缢的史实,认为符合《春秋》“义不受辱”之旨,等于又为亡国君主树立了一个新尺度。这时距离南宋祥兴二年(1279年)“厓门之战”失败,陆秀夫背负小皇帝宋恭宗赵昺投海殉国,只有45年。
徐梦莘回顾“靖康耻”前后北宋亡国的情况时,曾引乾道六年(1170年)左宣义郎、秘书省校书郎兼国史院编修官刘焞的上书,感慨地说:
“重念国难以来,州镇牧守不可胜数,仓卒之间,望风弃城,盖十八九;婴城自守,百无一二。至于整兵迎敌,以必死抗节者,又绝无仅有。”
这和南宋亡国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等誓死抵抗的情况,已经形成对比。
欧阳修在《新唐书·太宗本纪》中,首倡“《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之说。这里的“责备”,是“求全责备”之意,意即对于“贤者”应提出更为严厉的道德标准。在理学先导周敦颐“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的系列里,“贤者”正是儒士砥砺人品道德的第一级阶梯。如果我们在注意到,明末除了南明弘光以外,崇祯、唐王、鲁王和永历等几位或者临朝称制,或者监国之主,以及史可法、黄道周、李定国等一大批佐命大臣,陈子龙、夏完淳等一大批在野儒生都是以死殉职,所谓“死社稷”、“死封疆”、“死城守”者比比皆是的话,就更容易品出胡安国、罗大经的这一段话,对于理学亡国君臣的历史分量了。
不仅如此,黄宗羲(1610~1695)还标示出史家书写“殉职”的体例:“曰死之,曰战死,曰败没。”其间显有高下之分:
“死之者,节之也;战死者,功罪半也;败没,则直败之耳。”
显然认为“死之”是文臣一种主动选择的节义行为,“战死”已意味武将虽然尽力但没有尽到职责。至于“败没”则属于失职以后的身不由己,无足道哉。
黄宗羲此言或许出于对于崇祯煤山自缢的肯定,据载当京师将陷,臣僚屡上迁都“南徙”或“南巡”之言时,朱由检曾说:
“国君死社稷,正也。朕死决矣!”
崇祯虽然以刚愎昏庸着称,临死一言,总算是说了一句明白话。因此被南明朝廷谥为“烈皇帝”。
南宋理学史家首创“纲目”、“学案”、“本末”三体,即是欲以《春秋》经旨参以天理、人道、大纲、统闰,加以概括,编述为一体,以明经发覆,标立正道,订正统续,昭彰天理。而集理学大成的朱熹尝禀学于白水刘勉之、绩溪胡宪、屏山刘子翚三先生。《宋元学案·刘胡诸儒学案》全祖望案语云:“白水、绩溪、屏山三先生,晦翁所尝师事也。白水师元城(刘安世),兼师龟山(杨时)。绩溪师武夷(胡安国)。”刘安世是司马光的弟子,杨时曾在程颐门前“立雪”,胡宪就是胡安国的侄儿。在重视师承渊源的南宋理学来说,这无疑是一份完美的谱系。朱熹也不负师望,大倡《春秋》“尊王攘夷”之说,这比较集中地表现在他和学生的讲谈录《朱子语类》中:
“《春秋》大旨,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而已。”
“《春秋》只是直载当时之事,要见当时治乱兴衰。”
“此是圣人据鲁史以书其事,使人自观之,以为鉴戒耳。其事则齐威、晋文有足称,其意则诛乱臣贼子。”
因此,他在与友人书信中提及《通鉴纲目》时,一再强调目的是要以“《春秋》谨严之法”,“会归理之纯粹”。自称“义例精密,上下千有余年,乱臣贼子真无所匿其形矣!”他还强调“夫《春秋》之法,君弑,贼不讨,则不书‘葬’者,正以复仇大义为重,而掩葬之常礼为轻,以示万世臣子遭此非常之变,则必能讨贼报仇,然后有以报君亲者。”此番史论如果是针对两宫北狩、南渡偏安的现实,那么其中的经世涵义,也不言自明了。
王应麟(1223~1286)和胡三省(1230~1302)都是素有家学和师承,跨越宋元的理学史家,也再一次经受了宗社覆亡、家国残破的深切痛楚。在他们笔下“《春秋》大义”之说,又生出一层刻骨铭心的议论。如王应麟以为《春秋》之法在于“谨严”、“切近”,以之行褒贬,正名分,明纲常,存天理。并举例言之:
“《春秋》以道名分成,皆三纲之大者也。曰‘成宋乱’,以宋弗督讨,而贿赂是取也;曰‘宋灾’,以蔡般弗讨,而细故是恤也;曰‘用致夫人’,以嫡妾无辨,而宗庙之礼乱也;曰‘大夫盟’,以君弱臣强,而福威之柄移也。吁,其严乎!”
以春秋之宋国为例,颇有针对南宋亡国之祸的现实状况而发的意味。他还声言“拨乱反正,莫近于《春秋》。”并以为:
“民心之得失,此兴亡之大几也。林少颖云:‘民之思汉,则王莽不能胁之使忘;民之忘汉,则先主不能强之使思。’唐与政云:‘民心思汉,王郎假之而有余;民心去汉,孔明扶之而不足。’”此中之“汉”,正如元人误读“汉寿亭侯”、“汉锺离”之“汉”,亦此中之“汉”,正如元人误读“汉寿亭侯”、“汉锺离”之“汉”,亦寓有深意在焉。后文再论。
胡三省为他穷毕生精力注释《资治通鉴》的工作定位,则直截了当的说:
“孔子定《书》而作《春秋》,《通鉴》之作,实接《春秋》后也。”
胡三省的同年黄震也是宋末理学的中坚人物,宋亡后饿于宝幢而卒,气节可知。他梳理了“道学”渊源流派,而且注意力集中在南宋当代史上,也对《春秋》“凡例”寓褒贬惩善恶的功用表示过怀疑,但仍然肯定《春秋》是为圣人“直书其事,善者、恶者,了然自见”,以达到“整一人心”的效果。尤其值得提出的是,他也对司马光《资治通鉴》颇多批评,认为“必先正蜀汉之称而后可”,强烈呼吁为三国“正统观”全盘翻案。
(第四节)《春秋》大一统
在中国历史上,“统一”向来是减少战争频率及其伤害,整合国家资源最为经济有效的方式,故自西周以来,“盛世”理想都与“统一”密切相关。而其思想及理论资源,即来自于《春秋》学“公羊学”强调的“大一统”观念。又经过理学的发覆,对于中国宋后的历史发生了深远影响。所以中国自元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如南北朝、晚唐五代与两宋那样,以割据或者偏安之主,或者倚恃天险长期与中央政权抗衡,或者通过纳帛输金以求自保者,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源于“《春秋》大一统”的观念随理学扩展而深入君心民心。
按“大一统”是《春秋》公羊学阐发“微言大义”的主要模板和典范模型。为使读者明了其推演逻辑,略述一二:
“大一统”的思想资源主要来自以下典籍:一、《春秋经》首条经文“元年春王正月。”二、《公羊传·隐公元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三、疏:“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四、《汉书》卷七十二《王吉传》:“《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统风,九州岛同贯也。”
后世公羊家将“元年春王正月”划分成“元年”、“春”、“王”和“正月”。加上《春秋》书法惯常有的“公即位”三字,共得五个要素,即公羊家所谓的“五始”:“元年”为气之始;“春”为四时之始;“王”为受命之始;“正月”为政教之始;“公即位”为一国之始。并认为此“五始”显于《春秋经》之首章,可见其重要。
通过对“五始”进行词序分析,他们见出了“五始”之间存在着自下而上承载统系的逻辑关系:“诸侯”必载系于王之“政令”;“政令”必载系于“王”;“王”必载系于“天”;“天”必载系于“元”。但如果把这个逻辑顺序倒置过来,就产生出一个自上而下的伦理体系,即据“元”以正“天”;据“天”以正“王”;据“王”以正“政令”;据“政令”以正“诸侯、大夫”;据“诸侯、大夫”以正“民”。这正是理学家所认同的逻辑模式。“五始”亦可划为三端,即天、王、人。“元年”、“春”应属天之类;“正月”,“公即位”则属人事之类。“王”位于二端之间,上承天而下系人。这就是董仲舒所说的“置王于春正之间,非曰:‘上奉天而下正人,然后可以为王也’云尔。”
具体到政治运作,就是要求新君初立,必先颁历授时,以明正朔,并且进行种种礼仪鼎新,这都需要由确定新朝初年始于何日,即“王正月”的开始。如《尚书·尧典》所载大尧继禅,即令羲和授历于民:“迥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何休解传文“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今人陈立注曰:“以上系于王,知王者受命,布政施教,所制月也。王者受命,必徙居处、改正朔、易服色、书殊徽号、变牺牲、易器械、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一部二十四史,每于《志》中详述天文历法、地理版图、服饰车舆、仪仗祭祀等等细节,就都是因应着这些变更而来的。
董仲舒把强调“大一统”作为思想、法制统一的基本规律,他曾指出: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以矣。”正因为皇权“授之”于天,因此也应当“受制”于天。所以天象变化的征兆,通过儒臣的解释,可以用来警示君王,限制君权。故汉儒可以“天”为由,理直气壮地申说“民本”,如“屈民而申君,屈君而申天,《春秋》之大义也。”“天下乃皇天之下也,陛下上为皇天子……夫官爵非陛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在汉、唐、宋各代,代表帝统的君权和代表儒家的相权,可以在这个前提下构成一种相互制约关系,就是这个道理。
宋儒大多不赞同《公羊》、《谷粱》学褒贬善恶,“微言大义”的说法,朱熹亦然。但具体到南宋面临的现实,他的口风也有变化,认为:
“《春秋》固是尊诸夏,外夷狄。然圣人当初作经,岂是要率天下诸侯而尊齐晋?自秦桧和戎之后,士人讳言内外,而‘《春秋》大义’晦矣!”
面对北面强敌压境,南宋习《春秋》学的诸臣心理实在难以平衡。在主战、主和两派的纷争中,“恢复”始终是一个主题词,可以推想“大一统”已成为南宋士人的心意情结。最为着名的表述,便是陆游《示儿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随着赵汝愚、韩侂胄主持“兴复大计”的失败,这个豪壮的旋律显得愈来愈微弱,“《春秋》大一统”的豪迈口气,在宋儒嘴里也逐渐变成嗫嚅,直至归于沉寂,最后传出“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钱锺书《宋诗选注》笺注陆诗,尝说:
“陆游死后二十四年宋和蒙古会师灭金,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十一《端嘉杂诗》第四首就说:‘不及生前见虏亡,放翁易箦愤堂堂;遥知小陆羞时荐,定告王师入洛阳。’陆游死后六十六年元师灭宋,林景熙《霁山先生集》卷三《书陆放翁书卷后》又说:‘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虽经“端平入洛”,与蒙古共同灭金极其短暂的兴奋,但终于悲壮变成了悲怆,豪言沦落为难言。正缘如此,如果仅仅从个人或者小团体利益而言,宋儒尤其是理学诸公续绝往哲,建构文化努力的投入产出比,应该是最不划算的,因之常遭当时后世功利论者的批评、非难和耻笑。而陈寅恪于抗战期间偶读《建炎要录》,设身处地悟出“对历史抱同情之理解”,才打破历史学的冷漠,开创“宋学”研究之新纪元,对于宋儒的文化集成作出了新的评价。倒是理学的“北枝”把“《春秋》大一统”的声音放大出来,这就是元儒的“用夏变夷”,贯穿于郝经、许衡、郑玉、赵汸等人的《春秋》学观点之间,并通过他们,达于明清。此题关系甚大,望有心者留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