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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种包谷的老人(1)

何士光

这里是一个村庄。这地方,是太遥远了,也太寂静了。一片窄窄的坝子,四面都有青山屏障。就连那条从小小的乡场上穿过、并且整日里都空荡荡的碎石车路,也远远地落在重重青山的那一边、那一边。至于城市呢,更不知远在何方,在哪一片望不见的天空下面。

一眼望去,只见青绿的山峦默不作语,连绵地向天边伸延,颜色逐渐变得深蓝,最后成为迷蒙的一片;一片片的杉树林和柏树林,无声而绰约地伫立,连接着一簇簇的灌木丛,一直通向好幽深的山谷里去;好久好久,远远的蓝天里才出现一片密匝的黑点,飘忽着,渐渐地近了,倏地化为一阵细碎而匆忙的雀语,仿佛被这儿的寂静惊骇了似的,一下子掠过去,又还原一片小小的黑点,消失在那样肃穆的蓝天里……

可是,这之中,有一条隐约的山路,从山垭那儿跌落下来。先是一丝窄狭的、深深浅浅的石级,折回在长满刺丛的岩石之间;后来就变成一条黄沙土的小路,弯弯曲曲地越过土丘,穿过那些低矮而茂密的青杠林;最后来到坝子上,成为一条洁净的石板小路,在溪水潺潺的田畴之中蜿蜒。在那近旁,一片杂树林子里,银杏长得那样高,梨树带着鸦巢,村庄出现了。

开始是一处薄薄的竹林,掩映着一户人家的瓦檐。跟着,李树的枝丫里,露出一间牛圈;核桃树斜斜地荫翳的地方,现出立在石阶上的房柱,还有厢房的、没有漆过的壁板。人家疏落地散着,又被树木和菜地连在一起。水塘边上还能看到一间四四方方的、早年留下来的祠堂,那青色的砖壁,直让人想到这里的日子的久长……

这地方叫落溪坪,有三十来户人家。

略略地离开那连在一起的林子和人家,在石板路拐弯的地方,有一间矮小的、显得有些孤单的瓦房。它带着一个没有遮拦的、用来堆放柴草的棚子,一块很小的土坝,几畦菜地,几株桃李和一株枇杷。这是刘三老汉的房子。许多年来,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刘三老汉七十多岁,脸、脖颈和手,都干枯了,是深褐色的。许多年了,他似乎总是一个模样,仿佛他不曾年轻过,也不能变得更老。像这里的许多上了年纪的庄稼人一样,他不穿别的衣裳,按照原来的样子,终年穿一件长布衫,在头上缠一块很长的白布帕,在腰间束一根揉皱的白布带,似乎这样很自在、很好,不希求别的了。人们不曾见过他分外地高兴或者忧心。他默默地,神情总是那样和蔼。白了的山羊胡微微翘着,眼睛时时眯起来,眼角那儿的皱褶深深的、弯弯的,隐约着静静的笑意。仿佛他满意日子,感谢人们和土地,之外就没有别的心事了。人们都知道,他的老伴,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在二十多年前不幸死去了,剩下一个幺女儿,跟着就嫁到了五十多里以外的七星场;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在家里,在地里,他不能很敏捷,于是就不急躁,也不停歇。

庄稼人上坡做活路,或者顺着石板路去赶场,常常从他的门前走过。这些年来,春日慵慵,人们看见他弯着腰,独自在那儿收拾自家的菜畦;夏日炎炎,则见他坐在阴凉的檐下,久久地打一双草鞋。手不那么灵便了,薅完一畦菜地,搓好一根草绳,得多少时候呢?但是,麻雀在李树上蹦跳,抖落雪白的花瓣,长长的日影划过,田野阴下去了,接着又明亮起来,这落溪坪上的日子,不是好生悠长么?他摸摸索索的,许多的事情也总是能做完。长久以来,虽然庄稼人须得一同做活路才能分谷子,乡亲们却早不招呼他出工,秋来依旧称给他粮食。日子既一直不太平,田土里没有收成,乡亲们也没有多少能分给他的;好在他吃得很省、很少,掺和着菜时,也就一天天过来了。正年和傍晚,他家的瓦檐上也飘浮着青色或白色的烟缕,那是柴草烧着了,他已经为自己做好饭。和落溪坪的其他人家一样,他的灶台也是月牙形的,砌在屋子中央,一眼就能看见。那时他就在灶膛跟前的矮矮的条凳上坐下来,衣衫的长长的后襟垂到地上,一个人在那儿吃饭。一碟捣碎的、掺了盐和水的辣椒,或是一碟咸青菜,就放在灶台上面。只见他双手捧着那只碗,久久地搁在自家的膝盖上。

落溪坪的人们叫他三伯或三公,逢到在近旁做活路,歇气时分就常常到他的土坝里来,卷上一匹叶子烟,坐上一阵。那时年轻的后生和媳妇们就顺手操起扁担来,为他把水缸挑满。过路的人知道他和气,也往往向他讨一个火吸烟,或是借一只水瓢来喝一回凉水。在夜里,赶夜路的人算计路程,他这里也仿佛一处小小的站头,远远地望见他的小屋里还有光亮,心里都会一阵高兴。冷天可以喝到一碗热茶,月黑头的时候,可以得到一棵干透了的葵花秆,燃起一小片猩红的光亮。过了他家之后,一直走到青木垭,小路近旁都见不到人家了。每逢他家的那一条黄狗叫起来的时候,那多半是有陌生人过路,他就走到檐下来,挥着手,把狗吆开……

他就这样在这条石板路的一旁,守候着什么似的,不声不响地度着时光。

曾经有过好几次,他病了,病得很厉害,一连几天都起不了床,人们来看望他,都以为他要去了。不是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儿的庄稼人既不厌恶生,但对死也一点不怯惧,说起来的时候总是静静的,时候到了,就该回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他终于没有离开这人世。像一棵坚韧的草茎,在风雨袭来的时候弯下腰去,过后又依然伸直起来。不几天,他又撑持着,披了一件棉袄,在自家的门槛上坐下了,渐渐地又拾起家里和地里的事情。仿佛他的生命和那些山林一样,是无声而长久的,又仿佛他不能死去,是因为他还有什么丢不开,他这样守候着的,还迟迟地没有到来……

农历六月开头,炎阳炽烈地在落溪坪的顶上照耀,把田野持久地置于它的光照和灼热之中。山上的树,斜坡上的包谷,平坝上的秧子,还有所有的草丛和灌木丛,都不得不紧迫地用自己的须根向土地吮吸。土地的水分仿佛全被吸到茎和叶片上来了,以至桐树的阔叶展开到最大,包谷的叶片伸延到最长,瓜藤牵连到好远好远,秧子呢,则严严实实地遮没了整整一坝水田。除了静静的石板路依旧蜿蜒而外,整个落溪坪的山野是一片湿润、饱满而凝重的碧绿,浓郁到仿佛透不过一口气来。

斜坡上和坝子上是沉睡一般的宁静。田野是因为紧张才寂寂无声。要是秧叶能像大雁一样迁徙,也就会退到浓荫里去,但山树也好,包谷和稻秧也好,它们都不能,只得站在原地,或者被蒸融,或者争得自己的籽粒。一切都白热化了。在寂静之中,简直可以听到须根切切地吸吮,叶片嚓嚓地伸长。四下里是一片细碎、繁杂而艰难的轻响,沙沙地搔爬着人的心。风为之而息下来了,轻轻地也不敢吹拂;鸟儿们屏住了声息,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云彩也只留下淡淡的一缕,悄然地挂在远天的一旁。

正午过后不久,刘三老汉独自一人,伏身在斜坡上的一片包谷林之中。茂密的叶片完全把他遮没了。他的长衫的前襟撩起来,掖在腰间的布带上,佝偻的脊背深深地躬着,握了一只水瓢,一步步往包谷林的深处挪动。乱纷纷的、油绿到发黑的包谷叶,在他的身边像刀剑一样交错,笼罩着一片静止不动的、叫人心慌意乱的闷热。每移动一步,衣襟都把包谷叶牵擦得作响,同时有更猛烈的溽热扑到人的脸上。那些伸到面颊上来的叶片,是无法撩拨开的,尖梢刺着他的干枝丫一样的手背,叶齿从他的瘦黑的脸上划过,茸毛粘上他的细细的脖颈;汗水跟着就沾湿了那些碎屑,并深深地浸到划出来的细小的口子里去,让人的脸和手都火辣辣的。

泥土渴透了。在叶片底下,在这隐藏起来的、水底一般葱绿的一隅,褐黄色的粘土把水分失掉之后,变成很浅的黄色,石块一样的灼热和坚硬,连人的脚步也不能把它踩碎。包谷的藻红色的须根一株株地露出来,像爪子一样紧紧地抓住土地,和土块牢牢地凝在一起。要是泥土含着湿气,经过一个夜晚之后,在清晨还会有一点湿润的露水,现在呢,连露水也凝结不起了,土地整天都是干渴的。一只很大的黑蚂蚁,匆匆地钻到裂开的泥缝里去了。一只淡绿色的螳螂,倏地从眼前跳开。后来,刘三老汉终于谨慎地把木瓢贴近一株包谷的须根,把水灌进筋络一般的细根的空隙里,让水从那儿浸到泥土里去。

水刚一沾着泥土,就发出吱吱的声响,又细碎又清晰,一点也不流淌,马上就被吸干了,在须根的周围留下一小圈淡淡的影子。眼看那影子很快地淡下去,一会儿就只剩下一点差不多不能辨认的痕迹。本来,刘三老汉是把一瓢水匀称地分成两半,分给两株包谷;但这是从桶里舀出来的最后一瓢了,没有盛满,是浅浅的,他就全部给了这一株。

过后他摸索着从包谷林里退出来,在旁边的草埂上慢慢地坐下。阳光太炽热了,那些车前草和铁线草发烫,热乎乎的湿气一下子传到他的腿上。一只青蛙跳出来,跌落进他的衣襟,背上有一根细细的金线,绿得仿佛透明,喉头急促地起伏,也好像渴得厉害,跟着又跳开。空了的木桶和扁担在他的身旁。那扁担斜倚在草埂上,是红木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了,被汗水浸渍,让衣肩搓磨,早已是玉一样圆润,琥珀一样发着深沉的、暗红色的光亮。那些年他赶七星场,就用这根扁担,一百多斤的担子,去来一百多里路,还早去早回。但现在他老了,是不行了。换一个时候,担这一挑水,淋这一片包谷,就算不得一回事情。

他坐着,衣衫从领子那儿敞开。横斜到肩头那儿的、还有肋下的布绊纽扣,都解开了,脖颈、肩胛和一小块胸膛露出来。那衣衫,是一种很厚实的粗布缝成的;布衫很旧,褪成隐隐的、发白的青色,两个肩头那儿补缀着长方的、还很新的蓝布。布厚了,汗水不容易浸透,但也终于还是在脊背和肋下渗出来,沿着纱线向两旁浸润,像一块淤血的伤痕,边缘已经被太阳晒干了,留下好些银灰色的、仿佛带着咸味的晕圈。至于露出来的脖颈、肩胛和胸膛,还有他的一直被阳光照亮的一张脸,则仿佛经受过烟熏火燎,渗出一层油,像他身旁的扁担那样,透着隐隐的、暗红色的光泽。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来,让一双手落在膝盖上。那手从长长的衣袖里伸出来,像露到地面上来的树根,一只抚着膝盖,另一只则用手背触着膝盖,手掌反过来朝怀里摊开,手指微微蜷曲,仿佛受了伤而再不能动弹。

但他的神情还像平时一样和蔼。阳光炫人眼目,他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眼角那儿隐着的笑意也更平静、更深沉。他蜷缩着脊背,脖颈略略伸向前面,嘴唇微微张开,一动不动。褐黄的眼仁已经混浊了,但不知是噙着浆液还是映着阳光,差不多眯成一线的眼缝里,还有隐隐闪动的亮光,好像满意地望着,其实又并没有望,用心地想着,其实又并没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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