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夜鬼张横是我们村里的一个人,他名字叫张横,夜鬼是绰号。为什么叫他夜鬼张横呢?只因为他白天都像没睡醒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可一到了晚上,他就活了起来,简直像个小鬼一样。
那时候,谁会不喜欢夜鬼张横呢?
夏天的傍晚,大家都端着碗出来吃饭,在大槐树下的井台边坐了,却都在等着张横。几个孩子等不及,就跑去张横家里叫他,那时我也常常去。张横的家在村东边,是三间破破烂烂的草房。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一直没有成家,家里的东西胡乱摆放着,也没人收拾,看上去很是芜杂。但这在我们的眼里,却有着一种神奇的光彩。这是夜鬼张横住的地方,是多么令人向往啊!
孩子们走到门前,都喊:“夜鬼张横!”
张横应了一声,走了出来:“又是你们几个呀?”
“你咋还不去哩,都等着你哩。”
“俺爹叫俺喊你哩。”
我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张横笑一笑,说:“走,这就走。”他转身挂上门,拍拍谁的小脑瓜,说:“走吧。”
我们就跟他向井台那边走。
一个孩子问:“夜鬼张横,你今儿个讲点啥呢?”
“你们想听啥?”
“讲讲《薛仁贵征西》吧。”
“不,夜鬼张横,你还是讲《岳飞传》吧。”
“还是《杨家将》好听,再讲讲《杨家将》吧。”
“《杨家将》早都讲完了,你没听,赖谁呀?还是讲《岳飞传》,气死你个金兀术,嘿,真有劲儿!”
几个孩子争吵了起来,夜鬼张横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啥话也没说,领着我们慢慢儿地向前走。到了井台边,那帮大人早给他腾出了个好位子,一迭声地招呼着:“夜鬼张横,来,这儿边坐!”“今儿咋出来这么晚哪?”“还没吃饭吗,一块儿吃吧?”
张横应和着坐下来,抽出烟袋点上火,慢慢地吸了一会儿烟,又拿起蒲扇扇了几下。周围的声音渐渐静下来,正在唠家常的男人停下了,说东家长西家短的妇女也住了声,刚才还在打闹的小孩也安静下来了,我们知道张横要开始说书了,都屏声静气地听着。张横咳嗽了一声,说道:“今儿个咱还是接着讲《岳飞传》,说是那皇上连发了十二道金牌,叫岳飞班师回朝。岳飞大敌当前,眼看就要大获全胜了,可是皇命难违啊!是撤?还是不撤?
张横慢慢悠悠地讲起来了,他那富有磁性而略带些沙哑的嗓音,很快把我们带进了一个金戈铁马的奇妙世界,让我们忘了周围的井台和大槐树,忘了我们村,忘了白天的一切烦恼。我们跟着他的声音,来到了岳飞的身边,来到了一千年前血雨腥风的古战场。
夜鬼张横一张嘴,还没吃完饭的小孩,端着碗,也忘了往嘴里扒拉了,一直到讲完了,碗里还剩了半碗饭。要去相亲的小伙子,也赖在这里不走了,他娘过来骂着,提着他的耳朵拎走了,他还扭过头来喊:“夜鬼张横,等我回来去找你,你再给我讲讲啊!”夜鬼张横笑了笑,继续讲。讲到要斩一个人,他大手一挥,刷地向下一落,砍在我的脖子上了,吓得我啊地大叫了一声,众人轰地笑了起来。
“天也不早了,今儿个就说到这里吧。”这是我们最怕听的一句话。说完这一句,夜鬼张横便点着烟,吧吧地在那里抽,火头一闪一闪的。大人们站起来,说说笑笑地走散了,还有几个小孩子,围在他身边问:“后来咋样了,岳飞叫秦桧害了没有?”
“后来……”张横笑一笑,卖了个关子,“还是明儿个来听吧。”
“到底咋样了,你说说呗,说说呗。”说半天也不管用,夜鬼张横一般不会给你讲后来的故事。谁要是能从他嘴里撬出一两句话,那第二天他就是最神气的了。
夜鬼张横回到家,还要点上油灯,看一会儿书。他说那些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要不看,第二天就讲不出来了。我们到他家里去,看见他那一摞子书,都很敬畏。他指着那些书,跟我们说:“你看看,这是《三国演义》,这是《水浒传》,这是《七侠五义》。你们快上学认字吧,认了字,就能自个儿念了。”
“你讲的那些,这里边都有啊?”
“那是自然,”他拍拍那些破旧不堪的封面,嘿嘿笑了,“这比我讲得还好哩。”
“真的?”
“真的!我啥时候骗过你们呀,哈哈……”夜鬼张横爽朗地笑了起来。我听了,恨不得立即就去上学,心想我要是能像他那样能念能讲,该有多么好呀!
夜鬼张横晚上看书,第二天上工干活就没精神。支书大保成敲钟敲了好几遍,他还没起床。好不容易来了,还是合眯耷眼的。这让大保成很不高兴,最后找他谈话,让他晚上别到井台那儿去讲了:“要耽误了秋种秋收,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说你讲来讲去,都是些帝王将相、封建迷信,这要让公社里知道了,非抓你个典型不可!”
挨了训,张横不去讲了,上工也早了,但村里的社员却受不了了。他们忙活一天,晚上听听夜鬼张横说书,是最大的享受和休息,现在让支书禁止了,生活一下子淡了下来,就像菜里没放盐,不是个滋味。干起活来不一会儿就打哈欠,提不起精神来,“双抢”的效率反而降低了。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小孩了,晚上听不到张横的故事,我们就像丢了魂一样,绕着井台转来转去,不肯走散。
最后两个生产队长也看不下去了,他们找到大保成,给夜鬼张横说情。大保成虎起脸来,瞪着眼说:“看你们这像什么话,你们的立场哪儿去了!”
大保成媳妇听见,也埋怨大保成:“就你立场好,人家说个书,碍你啥事儿了?”
“你个老娘儿们,懂得啥?”
“我不懂,就你懂!你跟全村人作对就是懂啦?”
“你!……”大保成气得说不出话来。
“保成哥别动气,嫂子你也好好说……这又不是啥大事,就让他讲讲,能有啥的,这又不是啥原则问题。咱不说,外头人家谁知道呀?”
大保成低下头,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村里人匆匆跑去告诉夜鬼张横,说支书不管了,请他再去井台那里讲。没想到张横却拿起了架儿,说什么也不去。他说:“讲不讲,不算啥大事儿,可不能说不叫我讲我就不讲,叫我讲我就讲。这可不行。那我成啥了,还不如一条狗!要我讲也行,叫他大保成亲自来跟我说!”
村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啥好了。有人跑去告诉了大保成。大保成一听很生气,摔了一个碗,但村里不断有人来说情,媳妇在家也不消停。他怄了几天气,后来也想开了,去跟他说说,又有啥呢?
于是一天傍晚,大保成来到了张横家。这个家破得实在不成样子。夜鬼张横正在油灯下看书,一见大保成真来了,倒有些意外,赶忙起来让座,又给他点了一袋烟。大保成四处看看,说:“你这房子,还是二十年前大叔盖的吧?”
“是呀,老想着翻盖翻盖,又没工夫,先凑合着住呗。”
大保成拿过他正看的书,翻了翻:“你一天天看书,得费不少油哩。”
夜鬼张横嘿嘿笑了几声,没说话。
“我说,你看这样行不?”大保成拍拍书,说,“考虑到你这个爱好,队上也不给你安排别的活了,你去跟赵大叔一起当饲养员吧。白天你也不用下地干活了,晚上想着多给牲口加几遍料就行,你看怎么样?”
张横想了想,说:“我一个壮劳力,干这轻巧活,别的社员不说呀?”
“说啥?谁敢说?谁要说,叫他来找我!这叫因才施用,你到了饲养队,晚上能看书,能喂牲口,还省了自个儿的灯油,这是一举三得,谁能说出啥来!”大保成说着,凑过去给张横点着火,“我说大兄弟,你现在是咱村的一个大能人哩,我一说不叫你说书了,嗬!你看把咱村人急得,一个个都像着了火,天天往我家跑,我可招架不住了。算你老哥错了,你再接着讲吧,讲吧。”
夜鬼张横端着大烟袋,沉吟着,像在想着什么。
大保成看看他:“兄弟,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满足的我一定满足,不能满足的,我尽力……”
“没啥要求了!”夜鬼张横突然站起来说,“这就挺好……”
大保成笑了:“我说呢,就知道咱兄弟不是得寸进尺那号人!”
夜鬼张横回到了井台上,大槐树下又热闹起来了。
天傍黑,村里人就端着饭碗出来了,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边吃饭边说闲话,等着张横的到来。小孩子们早早吃过了饭,在边上叽叽喳喳地笑着闹着,玩捉迷藏,玩跳皮筋,玩跳房子,一边玩一边留心着,一看到张横的身影,便呼啦一下围了过来。也有等不及的,就跑到饲养队里去找他。我也常常去,那些马呀、牛呀好像都认得我了,一见到我,就咴儿咴、哞哞地叫,还摇着尾巴往我身上蹭。
这时张横不光讲古书了,他还讲农村的故事。不知他从哪里找来几本书,上边写的都是农村的事儿,他拿着它们当个宝贝。第一个他讲的是《小二黑结婚》,接下来是《三年早知道》、《赖大嫂》、《传家宝》等,还有长篇的《创业史》、《艳阳天》,他讲的这些事、这些人,都好像是在我们村里发生的,听起来特别有趣,连那些不大来听说书的,也都跑来听。大保成来了,大小队的干部也来了,倒好像是在井台上开会哩。有时候大保成他们开会,也不到大队院里了,就在井台上,等夜鬼张横开始讲之前,大保成站起来说,“大伙等会儿再听,我先说个事儿呀。”说完了事,他就对张横说,“该你讲哩,昨儿个说到哪儿啦?”
张横讲的故事,很快就融入了我们的生活之中,村里人经常会拿他讲的事儿说道,说一个人好吹牛,就叫他“三年早知道”,说一个人磨磨蹭蹭不上工,就叫他“小腿疼”、“吃不饱”,有好打小算盘、好占小便宜的人,就叫他“弯弯绕”,还有脸皮厚谁说也不听的,就叫他“滚刀肉”。连我们这些小孩,也都会背他故事里的歌谣:“模范不模范,从东往西看,东头吃烙饼,西边喝稀饭!”
那时我开始上小学,认得了几个字,常到张横家去寻摸书看。有一次,张横很感慨地对我说:“这个赵树理不知道是个啥人,你说,他咋那么懂咱农村里的事儿呢?”
不久后,我们就听到了张横自个儿编的故事,第一个是“大保成夜闯寡妇门”,说的是一天夜里下大雨,大保成家的房上晒着粮食,他媳妇想盖上,到处找大保成也找不着。后来她听说大保成到村西头王寡妇家去了,就以为“这老不死的”是去轧姘头了,便哭着闹着也去了王寡妇家。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大保成是怕王寡妇家的房子漏雨,她一个人干不了,便去她家查看,帮她苫了些草。大保成媳妇见大保成一身水一身泥的,这才破涕为笑,对他又是心疼又是抱怨,说:“没想到你这死鬼还会干好事哩!”
张横的故事很快在村里流传开了,有人第一天没听上,第二天一定要他再讲讲,有的听了一遍还想再听,张横一讲就讲了好几个晚上。“没想到你这死鬼还会干好事哩!”这一句话也成了村里的口头禅,大人之间开玩笑说它,小孩闹着玩儿也说。这故事倒把大保成媳妇羞得不行,见了张横就说:“你瞎编派啥呀!”但她的心里也很高兴,嘿,咱都成书中的人了,真是想不到!
张横还编了不少故事,像《二棒槌大闹生产队》、《小腿疼私挖大队渠》、《赵大叔接生小马驹》等,村里好多事儿都叫他编到书里去了。也有夸奖的,也有批评的,村里人都很爱听。得到夸奖的心里很高兴,受到批评的在村里几天抬不起头来,也想着怎么把毛病改了,再做件好事让张横夸一夸,一时村里的风气竟好转了许多。村里两个人吵架,也会说:“你再不讲理,叫夜鬼张横把你编进去,当众讲一讲!”这么一说,那理亏的就不敢再言语,怕真叫张横编进书里去了。
那时村里都说是“白天听大保成的,晚上听张横的”。张横连个干部也不是,却比干部还要神气哩。
不久生产队解散了,各家又单另过日子,白天不用听大保成的了,夜鬼张横也从饲养队搬回了那个破草房。这时村里人也能吃上馍馍、窝头了,晚上更想听张横说书。他也更卖力了,天天都在井台上讲到深夜,众人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我们村里有个杨二嫂,是刚嫁过来的新媳妇,听了夜鬼张横说书,迷得不得了,天一擦黑就往井台上跑,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做、忘了吃,也不觉得饿,还累得她家男人来送饭。杨二哥端着半碗菜和两个窝窝头走过来,鬼鬼祟祟的像个特务。来到井台边,他不敢打扰夜鬼张横和听说书的那些人,当面叫自己媳妇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小声地在那里叫:“秀芬,秀芬!”
别人听到了,都哈哈笑了起来,也夸张地帮他喊:“秀芬,秀芬,送饭的来了!”
一帮小孩也捏了鼻子,怪声怪调地学他:“秀芬,秀芬!”
杨二嫂听到了,赶忙走到杨二哥面前说:“你送啥呀,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点呀,干了一天活儿了,听书也不治饿。”“听着就忘了饿了,以后别送啦,你看人家都笑话咱哩……去去去,你们这帮臭小子,秀芬、秀芬,秀芬也是你们喊的!”说着,她自己也笑了起来。
以后再送饭,杨二哥不喊“秀芬”了,他像个特务似的悄悄摸过来,看清杨二嫂在哪里,直接走到她身边,把碗递给她。杨二嫂就接过碗,一边听一边吃。那一次,杨二哥送到那边,杨二嫂听得入迷,连碗都忘了接,杨二哥递了几次她也不接,就拍了拍她的手,没想到杨二嫂啊地大叫了一声,跳了起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
杨二哥也忙问:“咋啦咋啦?”
二嫂嗔怪说:“你看你这个人,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张飞呢。”
原来夜鬼张横讲“大闹长坂坡”,正讲到张飞大吼的节骨眼儿,杨二哥拍了一下,可把杨二嫂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