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嫂爱听说书,也迷上了夜鬼张横,有事没事,常到张横家里去。张横家里没个女人,屋里院里脏得像个猪圈,杨二嫂来了,就帮他收拾收拾,洗洗涮涮,做上一顿正经饭。她一来,夜鬼张横也能过得像个人样了。杨二嫂跟夜鬼张横非亲非故,帮他的时间长了,村里就少不了流言飞语,说他俩“相好”了。见了面就问张横:“昨儿个晚上,你那老相好的来了?”或者问杨二嫂:“又去看你那相好的呀?”边说边嘿嘿地笑着,像是他俩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儿。
杨二哥听到这些闲话,很不高兴,对二嫂说:“以后你别去夜鬼张横家了,你听听,村里人说你啥哩!”
二嫂毫不在意:“谁爱嚼舌头谁嚼去,咱身正不怕影子歪!”
“谁知道你正不正?你也睁眼看看,全村都笑话我哩!”
“连你也不相信我呀?咳,爱信不信!”
“你别去了行不?”
“不行!”
“你这个老娘儿们!”杨二哥大骂一声,抄起一根擀面杖,上去抓住了杨二嫂的头发,就要往下打。“打呀,打呀,你打呀!”杨二嫂梗着脖子,向上挺着,“打呀,有种你就打!”杨二哥挥了挥擀面杖,颓然一声长叹,又扔在了一边。他放开杨二嫂,自个儿蹲到灶台边,黑着脸不说话了。
杨二嫂还是照样去张横家。
村里人有好事的,开玩笑问夜鬼张横:“你跟秀芬是真相好不?”
张横笑笑,不说话。
别人又问。问得急了,他才说:“不是呢,她就是说要给我说个媳妇,她娘家那村的。”
“那你俩真没啥?”“能有啥呢!”说了这句,别人再问什么,他也不说话了。后来张横讲聊斋故事,村里人听了,也会有人问他:“夜鬼张横,你晚上一个人,有没有狐狸精变成女的钻到你被窝里?”张横打着哈哈说:“我也老盼着呢,可惜没有呀。”又说,“咱只见过狐狸,没见过成精的,等它成精不得七八百年?”
村里的人忙起来了,家家都想着发家致富,白天一忙就是一整天,累得要死要活,晚上听夜鬼张横说书的人也没那么多了。令人想不到的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就是二棒槌,张横在书中还讽刺了他好几回呢,谁知道他竟一下跑到全村人前面去了,还去县上开了表彰大会。大保成不当支书了,不过四五年,他就显出了老相,现在他倒成了夜鬼张横的忠实听众,一到晚上,搬个小马扎早早就来了。
夜鬼张横不大会干地里的活,也没有别的致富门路,他祖上是做豆腐的,现在他又拾起了这一摊,每天做两屉豆腐出去卖。一清早,他推个破自行车出来,把豆腐屉子拴在后座上,骑着在周围几个村里转,一边骑一边敲着梆子。这梆子绑在车把上,当当地一敲,别人就知道是卖豆腐的来了。有谁家要买,听到梆子声,就赶紧出来喊:“卖豆腐的,卖豆腐的!”张横听到了,赶紧停下车子,给人家称上一斤半斤的。转了半天,两屉豆腐卖完了,夜鬼张横就回家,把黄豆泡上,晚上去井台上说书,等讲完回来,再磨豆子做豆腐。
那时村里来了两个外乡的说书人。他们一到村里,就挨家挨户收粮食,每家收半瓢麦子或者一捧谷子、棒子,说他们要在村里说上三天,求叔叔大爷捧捧场,赏一碗饭吃。村里人家也有给的,也有不给的,也有给得多的,也有给得少的,整个村加起来,这两人倒也收了不少。
到了晚上,不少人去看这两个人说书。那是个月亮天,天上一片碧蓝,村庄里却黑黝黝的,他们在晒麦子的场上摆起了一张八仙桌,点上一盏玻璃罩灯,惊堂木一拍,便开始讲了起来。
那天讲的是“武松打虎”。这两个人讲得很投入,手脚比比画画的,唾沫横飞,故事也很紧张刺激,但我们村里人听了,却颇不以为然。到最后我四叔突然站了起来,把桌子一拍:“你们两个,讲的这是啥呀!”
“怎么了?”这两个人吓了一跳,“我们哪儿讲错了吗?”
“错倒没有错,就是你讲的不是个味儿!”
这一说,村里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了:“你们讲的,可比夜鬼张横差远了!”“就这两下子,还好意思跑出来混!”“还收粮食呢,早知道就不给他了。”
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总算明白过来了,侉着嗓子说:“你们是说,你们村有个夜鬼张横,说得比我俩好?”
“那是当然啦。”
“这个夜鬼张横在哪儿,我们很想见识见识。”
“哈哈,他就在村头大槐树的井台下,”四叔喊了我一声,“二黑,你去把夜鬼张横叫来,让他们看看。”
我刚要去,一个外乡人慌忙站了起来,说:“我去请,我去请……”
我领着这个外乡人走到大槐树下,夜鬼张横正在抽烟,还没开始讲呢。我们走过去,说明了来意。张横点点头,对井台上的人说:“今儿个,咱都到场上去吧。”
张横领了一伙人到了场上,外乡人请他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给他敬了烟。张横让他们接着讲。两个外乡人卖力地讲了一段,停了下来,望着张横。
夜鬼张横冲他们笑了笑,说:“你俩说的这段,我再说说吧。”说完,他把烟袋锅往桌上一放,不紧不慢地讲说起来。他刚讲了一袋烟的工夫,这两个外乡人突然站了起来,趴在地上就朝他磕头。张横一见,倒是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他们,嘴里还嘟囔着:“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外乡人说:“我俩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请师父原谅……”
“你们起来,起来说话吧……”
“师父,你收下我们当徒弟吧!”
“我就是个平头老百姓,哪里配当你们的师父?你们还是起来吧,再不起来我就走了……”
两人这才爬起来,对张横说了好多崇敬的话。我们村里的人听了,也都觉得分外高兴,没想到夜鬼张横讲得这么好,连外乡人都服了他哩。杨二嫂在那里笑咯咯的,人群里数她最高兴。
第二天,外乡人就走了。走之前,他们专门去了张横家,还是想请张横当师父。张横没有答应。他们还请张横一起去卖艺,说有了师父这张嘴,走到哪儿都赚钱。张横也没跟他们去,他说:“我也不指着这挣钱,晚上跟村里的爷们儿说说,解解闷就行了。”又说:“我的根儿在这村里,一离开这儿,就不灵了。”
两人没有办法,只好辞别了夜鬼张横,坐上驴车慢慢远去了。
村里的人渐渐富了,听书的人却越来越少了,以前围在槐树下是黑压压的一大片,现在只有十几二十个人,连井台都围不满了。夜鬼张横说得越来越好,但他还是敌不过电视的吸引力。
村里第一家买电视的,还是二棒槌。那天简直是我们村的一个节日,比过年都热闹。二棒槌扯起电灯泡,把电视摆在自家当院里,亮晃晃的,很多小孩叽叽喳喳地围在那里看,连大人都来了不少。二棒槌和他媳妇忙着在那里敬烟、倒茶、找小板凳。小板凳不够,不少小孩都回家去搬,摆成一排排坐在那里,像看电影似的。众人有说有笑的,看着这新奇的玩意儿,对二棒槌啧啧称羡。电视里那些城里的风光、活动的故事,很快就迷住了我们。从此以后,天一黑,我们不再去井台上了,纷纷往二棒槌家跑。
夜鬼张横也去看过两回电视,后来就不去了,依然在井台上说书。我很喜欢看电视,经常到二棒槌家去看。我们都爱看连续剧,《霍元甲》、《上海滩》、《射雕英雄传》最让我们牵肠挂肚,而新闻、足球、广告之类,是不耐烦看的。连续剧演完,到了这些节目,我就不看了。回家的路上,我会弯到井台上,看看夜鬼张横在讲些什么。井台上冷冷清清的,除了杨二嫂等忠实听众,就是一些上年纪的人,少了小孩和年轻人,再也没有以前那么红火、那么喧闹了。张横讲的还是那些古书,还有新编的村里故事,我赶上了,就坐下来听一听,却觉得不像早先那样好听了。
有一次,我问夜鬼张横:“你会讲《霍元甲》不?”
他看着我,摇摇头说:“没有书呀,要有书,我也会讲。”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这是电视上的?”我点点头。他又问:“电视上讲得好不?”我说:“电视上不是讲,是演的,真人!”他点点头,又问:“好看不?”我说:“可好看呢。”接着我就热情地讲起了霍家和赵家怎么比武,怎么冒出来个独臂老人,把他们两家都打败了,怎么又出来个霍元甲,又把独臂老人打败了。我说得很快,磕磕绊绊的。
他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没说话,又磨他的豆腐去了。
二棒槌家的电视,突然不让别人看了。家里天天那么多人,闹闹哄哄的,还要赔上那么多茶叶、瓜子和工夫,他们受不了,便把电视搬到了屋里,不放在当院了。再去了人,也不再笑脸相迎了,爱答不理的,虽然没有明着赶人,但有眼色的人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慢慢地也就不往他家去了。有不识趣的孩子还往那里跑,也被大人喝住了。
没有电视看了,村里人无处可去,只好再回到井台上,大槐树下又热闹了起来。夜鬼张横也高兴起来,说起书来更加精彩,把个《三国》讲得环环相扣,让人欲罢不能,天天都到井台上来。他甚至还编了个“看电视世态炎凉”的故事,讽刺二棒槌不让村里人看电视,这可给村里人出了一口气。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我们村里有了第二台电视,很快又有了第三台、第四台。有电视的在自己家里看,没电视的跑到别人家去看,到井台上来的人又少了。夜鬼张横虽然感到难受,感到“世态炎凉”,但他又能怎样呢?所幸还有一些忠实听众,人少就少吧,只能当做解解闷就算了。
等到家家有了电视之后,夜鬼张横才真正感到了尴尬。他的听众越来越少了,连那些铁杆书迷来的也不多了。这时大保成得了病,瘫在床上,只能让人推出来晒晒太阳,自个儿走不动了。别的人,天一黑,就关起门来在家看电视了,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没啥事儿连串门的都很少。黑咕隆咚的,谁还到井台上去呢?
就在我上中学那一年,夜鬼张横遭到了平生最大的打击。那天吃完晚饭,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大烟袋来到井台上,却发现井台上空无一人。他在老地方坐下,慢慢地抽着烟,等着村里人来,他抽了三袋烟,还是没有一个人来,这时他才明白今晚可能没人会来了。他靠在那棵老槐树上,看着天上那轮明晃晃的月亮,又慢慢地点着了烟。银色的月光洒落满地,到处一片清辉。夜鬼张横身凉如水,心凉如水。
那晚,夜鬼张横待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他早早泡上豆子,又到了井台上。这一次他等了整整一晚上,仍是没有人来。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没有人来。夜鬼张横终于意识到,不会有人来了,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夜鬼张横一下子病倒了,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村里也没人知道。多亏了杨二嫂还时常来看他,发现他病了,忙请来村里的郎中给他看。郎中说不是什么重症,给他开了几服药,嘱咐他卧床静养。这几天,都是杨二嫂帮他熬药,侍候着给他做点好吃的。张横自己能爬起来时,就不让杨二嫂帮忙了,他知道她的活儿很忙。
夜鬼张横再次出现在村里,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他好像一下老了七八岁,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说不上两句话,就咳嗽得喘不上气来了。夜鬼张横还是磨豆腐,现在他一天只能做一屉了。大早上出去,卖完这一屉,就算完事了。
卖完豆腐,夜鬼张横就闲了下来。现在不到井台上去了,他心里倒没了抓挠,到了晚上又没人说个话,真是难挨呀。如今想到从前井台上说书的盛况,更让张横怀念的不是自己受到簇拥的荣耀,而是村里老少爷们儿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热闹氛围。大保成当支书时,每天早上在大队里派活时,也是这样热闹;一开始分田单干,这样的热闹就没有了。到现在,井台上的热闹也没有了,村里老少爷们儿白天都是自个儿忙,晚上都关在家里看电视,整个村里死气沉沉的,连鸡呀狗呀都没以前叫得欢了。这可真不像人过的日子呀!
闲下来,张横就翻看那些旧书。这些书他都看过好多回了,再看一两遍,心里也烦了,翻翻就扔在一边了。夜里实在难熬,他也想看看电视了,但他穷得只能糊口,家里连个黑白电视都没有,想看的时候,只能到别人家去看。
慢慢地张横也迷上看电视了,晚上吃完饭,他就到别人家去了,在那里看一会儿,跟人家闲扯一会,一个晚上就会过得很高兴。一开始张横到谁家去,那家人就会很高兴,忙着给他敬烟、倒茶、搬小板凳,坐下来说说笑笑的,像是又回到了早先的日子。可有时赶上人家夫妻拌嘴,或者家里来了客,张横就很尴尬。日子长了,那家人的脸色就变了,觉得他老是来,真是个累赘,面子上虽然不说,心上有了这个意思,难免不会表现出来。张横也很知趣,就不到他家去了。再到另一家去,也是一样,开始时都把他当个稀客,时间久了,却又都怕他来。慢慢地,全村都这样了,连杨二嫂家也开始不欢迎他了。杨二嫂还是很热情,但她丈夫、孩子的脸却渐渐绷紧了。夜鬼张横不想给她添麻烦,也就不再去了。
全村都转遍了,再也无处可去,夜鬼张横只好不出去了,每天夜里都在家待着。在家里待了两个月,这天晚上夜鬼张横实在憋不住,一个人出了门。没有地方去,他悄悄来到了大槐树下的井台上。井台冷冰冰的,他在习惯的位置坐下来,抽了一袋烟,突然有一种想说书的冲动,于是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对着空无一人的草地讲了起来。他讲了一段辕门斩子,又讲了一段秦琼卖马,讲得慷慨悲凉,回答他的却只有青蛙呱呱的鸣叫,但他已感到很满意了。
从此以后,夜鬼张横就天天晚上到井台上来说书。有时候他也离开井台,在村子里四处逛荡,敲着他卖豆腐的梆子,边走边唱。他唱“悔不该错斩了郑贤弟”,又念“模范不模范,从东往西看,东头吃烙饼,西边喝稀饭!”村里人听了都说,夜鬼张横这下可真的变成夜鬼了。